第2章
当时的那个女孩,如今的母亲窘迫地向后瑟缩着,但她的双眼仍然好奇地注视着眼前这幢房子那充满神秘感的内部。她又一次向后瑟缩着逃开了,她的双手因绝望而绞成一团,她再次望向那扇如同陷阱般吞噬了她的保罗的小门。在她沿原路返回时,她开始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没有大声嚷嚷,没有朝着那扇门扔石子,也没有迫使屋内的人开门好让她救出自己的儿子。母亲为自己的懦弱追悔莫及,她伫立在原地,犹豫不决,是回头,还是回家?何去何从的抉择让她备感煎熬,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她出于自卫的本能,集中所有的思想和力量做出了决定,她往家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回到自己的巢穴去避难一样。
她一进长老院便立刻关上大门,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底下。楼梯顶上闪着暗淡的灯光,这所狭小的房子就像是一个建在石头缝里的巢穴,房里每样东西都稳固而安静,石头摇个不停,如同是从这边晃到那边似的。巢穴也落到了地上。
屋外仍响着呼啸的风声,恶魔正在摧毁着长老院、摧毁着教堂、摧毁着整个基督世界。
“哦,上帝,哦,上帝!”母亲哀号着,听上去就像是其他女人说话的声音。
母亲冲着自己投在楼梯上的影子点了点头。她感觉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就好像有谁在聆听并回应着她一般。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在这里等到他回来,然后坦率而坚定地和他谈谈,一切都还来得及,玛丽亚·马达莱娜。”
“但他会生气并否认这一切的。我想还是去找主教才是上策,我要求他把我们送出这个地狱。主教是为神服务的人,他无所不知。我要跪在他脚边;我现在好像就已经看到主教大人了,正坐在红色接待室里的他身穿一身白袍,胸前金色的十字架闪耀着光芒,他伸出二指给予祝福。主教看上去就像上帝一样!我要对他说:大人,阿勒河教区除了是王国中最穷的地方之外,还一直受到诅咒,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几百年来,那里都没有一位神父,居住在那里的人早就把神忘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终于有一位神父出现了,但大人您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美好而神圣的五十岁来临之际,他重修了教堂的长老院,自掏腰包在河上建了座桥,他外出狩猎,和牧羊人、猎人打成一片。但是他忽然就变了,变得像恶魔一样邪恶。他练习巫术,并开始酗酒,变得越来越霸道而情绪化。他抽起了烟斗并满嘴的咒骂,他会坐在地上和当地最声名狼藉的恶棍赌牌,那些恶棍喜欢他并且拥护他,然而其他人因此都开始远离他。在他步入晚年之际,他把自己独自关在了长老院里,连仆人都没一个,他除了作弥撒之外足不出户,但他总在天还没亮时就作弥撒了,所以根本就没人会去参加。据说他总在酩酊大醉后进行狂欢。他所管辖的教区内的教民都不敢指挥他,因为传说他有恶魔在保护着。当他生病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去照顾他。体面的女人和男人,都没有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对他加以援手。有人说在最后几晚,恶魔从这间房子挖了条直通河流的地道,用来运走神父的肉体。神父死后的许多年里,他的亡灵仍然会借由这条地道回来,萦绕在长老院里,因此这里一直没有住进其他的神父。曾经有一位神父会在每个周日来这里作弥撒并埋葬死者,但一天晚上,那位死去的神父的亡灵回来弄坏了桥梁,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这片教区都没有神父,直到我的保罗来到这里。我是和保罗一起来的。我们来时,发现村里人非常野蛮而落后,毫无诚信可言,但有了保罗以后,一切都不同了,就像是春色再次降临大地一般。但迷信的力量不容忽略,灾难会降临在新一任的神父身上,因为曾经那位神父的亡灵仍统治着长老院。有人说他还没死,他住在阴曹地府里。我从来不相信这些鬼话,我也从来没听到过什么不该听到的声音。我和我的保罗在这里住了七年,我觉得就像是住在小修道院里一样。就在不久以前保罗还是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他努力地学习和祈祷,为了教民们的利益而献上此生。有时他喜欢吹吹笛子。但他并不会因物而喜,他很镇静从容。七年里,我们过得就像《圣经》中的人一样平静而满足。我家保罗滴酒不沾,也不打猎、不吸烟,对女人更是不加理会。他将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只为能重修村里的桥梁。可现在,诅咒降临到了我二十八岁大的孩子身上,一个女人将他捕获到了她的网中。哦,我的主教大人,把我们调离吧。救救我的保罗吧,否则他的灵魂会像他的前任那样堕落的!那个女人也需要被拯救。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孤身一人,独自住在那幢房子里散发着她的魅力,在这个荒芜的小村庄里没人能配得上她。我的主教大人,你知道那个女人的,当你来巡视这个教区时,你是她的座上宾。她住的屋子里,有得是房间和好东西!那个女人富有、独立、孤单,非常孤单!她有兄弟和姐妹,但他们要不就是远嫁,要不就是住在其他国家。只有她一人被留在这里看守着房子和财产,她鲜少出门。我的保罗在前一阵子都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女人的父亲是个怪人,既非农民又非绅士,他是个猎人,同时又是个异教徒。他是前任神父的朋友,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个怪人从来也不去教堂,但在他病入膏肓时,他找到了我家保罗,保罗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死去,还给他举办了一场很有派头的葬礼。村里的每个人都参加了,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母亲抱着参加了。从那以后,我家保罗就开始拜访起那家仅剩的那位成员来。那个孤女和一群刁仆住在一起。那些仆人指使着她,给她出着坏点子。如果我们不帮她的话还能指望谁帮她?”
然后心中另一个自己问母亲道:
“玛丽亚·马达莱娜,你确定吗?你确定你所认为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能就这样走到主教面前,道出你儿子和其他人的事并予以证明吗?那如果这不是真的呢?”
“哦,上帝,哦,上帝!”
她将脸埋进双手间,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那幢老宅的地下室里,她的保罗正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那间地下室非常宽敞,直通果园,有着穹形的天花板,水泥地板中镶嵌着贝壳和鹅卵石。屋子一边是一个巨大的壁炉,从右向左的地方放着一把摇椅,摇椅前面是一张别致的沙发。白墙上装饰着武器、鹿头鹿角和油画,那些油画上,发黑的画布早就破破烂烂,依稀可以辨认出画中有灰蒙蒙的手、残存的脸的痕迹、女人的头发和一些水果。
保罗和那个女人紧扣着十指坐在壁炉前。
“哦,我的上帝!”母亲啼哭着。
脑海中的画面太过残忍,母亲于是用另一幅画面代替了它。同样的一间地下室,但这次却有绿色的光从窗口的横栏间透了进来将屋子照亮,窗外是一大片草地,打开大门直通向果园,果园内树木和枝叶闪着光亮,枝叶上仍滚动着秋露。地上棕色的落叶有些已经变软,壁炉架上,古色古香的铜灯灯链在空气中晃来晃去。从另一边半开半掩的门缝间她看到了其他的房间,所有房间都是漆黑一团,窗户紧闭。
母亲站在门口等着,她手上是保罗送给这家女主人的礼物。然后女主人出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表情略显羞涩。她是从那些黑漆漆的房间里走出来的,也穿着一身黑,她面色苍白,两条大辫子各自盘成一个发髻,她修长雪白的手就像墙上挂画中的影子一样。
即使她走过来,站在了房间的光亮处,她那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仍像是一碰就会碎似的。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望着桌上的那篮水果,然后移向了母亲所站的地方,脸上立刻浮出笑来,由她双唇那悲伤而感性的曲线来看,半是开心半是不屑。
那一刻,母亲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但心中却第一次生起疑惑来。
母亲无法解释生疑的原因,但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女孩对她的热烈欢迎上,女孩让母亲紧挨着自己坐下并询问起保罗的近况来。她以姐妹般的口吻称他为保罗,但她却没像对自己的妈妈那样对待母亲,反倒是像对待一位要软言相哄的对手一样。女孩为母亲要了咖啡,光着脚的女仆端着放了咖啡的大银盘走了过来,她头上绑着头巾,就像阿拉伯人一样。女孩谈起她的两位哥哥,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住得很远,女孩在谈起自己和两个哥哥时,脸上带着暗喜,就好像两个哥哥是支撑她独居生活结构的两边一样。最后,她起身带着访客穿过房间洞开的大门径直走到了果园。
硕大的紫色无花果、闪着银色光泽的梨、大串大串的金色葡萄挂在鲜艳的绿叶和翠藤间。保罗为什么要送果篮给一个已经有吃不完的水果的人?
即便是现在,已经坐在灯光幽暗的楼梯上,灯一个劲地闪着,母亲还是再次想到了那张脸,在自己和她告别时,突然露出了又嘲讽又亲切的表情来,女孩借由垂下眼睑来掩盖着她眼中那难以掩饰的神情。那双掩饰内心的眼中突然流露出真相来,她一下子恢复成了原本的她,像极了保罗。之后的那些天发生了许多事,保罗言行举止上的有所保留让满腹怀疑的母亲深感不安,她并不恨那个将她儿子带向罪恶的女人,相反地,她只希望能拯救她,就像拯救亲生女儿那样去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