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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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凝望着大草原,时而看到像补丁一样的大块平地,时而看到山岗上隆起的一条条丘陵。一个小时前,这片广袤的土地还让她无比振奋,现在却让她感到恐惧,它向四处伸展,绵延起伏,人力是无法控制它的。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了解它。肯尼科特还在埋头看他的侦探小说。在人群之中,她仍然感到无限的孤独,她试着忘记这些问题,只是单纯客观地欣赏草原的景色。

铁路两旁的草已经被焚烧过,黑乎乎的,有的地方也只剩下了烧焦的野草残茎。带刺的铁丝栅栏直直挺立着,旁边是一丛丛金黄色的秋麒麟草。只有这一道稀稀朗朗的栅栏把它们和广阔的原野分隔开来。原野之上,秋天收割过的麦田展现在眼前,每一片土地都有一百多英亩,到处是留下的残梗,灰蒙蒙一片,但是遥望远方,朦朦胧胧好像在山岗斜坡上铺了一块黄褐色的天鹅绒。长长的麦束远看就像穿着黄色粗呢大衣、正在行进的士兵。新犁过的土地就像巨型黑色条幅覆盖在远处的斜坡上。这片原野物质充裕,生机勃勃,但是却让人感觉肃穆,没有花园的赏心悦目。

橡树丛和野草地点缀着这片茫茫的土地;每隔一两英里就会出现一串钴蓝色的沼泽地,乌鸦掠过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这片耕作的土地在光的照射下色彩斑斓。阳光照在耕地的残茬上,闪闪发光,看了就觉得眩晕;大片积云投下的阴影在低矮的丘陵上滑行;跟城市相比,这里的天空更加宽广、更加高远、更加蔚蓝……这是她总结出来的。

“这真是伟大的祖国啊,你就是广大人民的故乡!”卡罗尔低声吟唱。

肯尼科特的轻声暗笑把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知道吗,再过一个站就是格菲尔草原镇了,咱们到家了!”

家,这个字让卡罗尔感到很恐惧。难道她真的无法逃离了吗?一辈子都要住在这个叫格菲尔草原镇的地方?身边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竟然敢这么定义她的未来,现在看上去,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她在座位上转过身,盯着他。他是谁?为什么和自己坐在一起?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的脖子那么粗,说起话来也那么粗俗;他比她大了十二三岁;他一点魅力都没有,没有冒险精神也没有什么好奇心。她真不敢相信以前竟然和这个男人共枕而眠。这就像是一个梦,梦境真实存在,但却不想公然承认。

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好,多么可让人依靠,多么善解人意。她摸了一下他的耳朵,手指轻轻滑过他结实的下巴,然后再一次转过身,认真思考着格菲尔草原镇。那个小市镇应该不会和刚才荒凉贫瘠的地区一样吧。一定不会的!为什么呢,因为那里人口就有三千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镇上有六百多栋房子呢,而且格菲尔草原镇附近的湖泊也是很美的,她在照片上就已经见识过了。景色真是迷死人了……可不是吗?

当列车离开瓦赫基恩扬站的时候,卡罗尔就开始很紧张,等着看那些湖泊——那将是她未来生活的开端。但是当她在铁轨的左侧发现它们的时候,她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些湖泊和照片上的十分相似。

离格菲尔草原镇还有一英里的时候,列车爬上一座弯弯曲曲的小山岭,小镇的全貌立刻一览无余。她激动地突然站起来,拉起车窗,向外张望,左手手指颤颤巍巍地按在窗沿上,右手则紧按在自己的胸前。

她发现,原来格菲尔草原镇只不过是刚才路过的那些小镇的放大版。也就在肯尼科特的眼里,格菲尔草原镇才那么与众不同。广阔的草原上只有些挤成一团低矮的木头房子,看上去就和浅褐色的灌木丛似的。小镇边上的农田逐渐扩大,延伸至远方。这里没有受到任何人的保护,自然也不会保护任何人。这里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高贵的气派,也看不出有什么远大的前程。只有一座高高的红色谷仓和几个教堂屋顶闪闪发光的尖塔还看得过去。这里只能算是一片有待开拓的营地。她非常确信这里不可能适合人类居住。

这里的居民就和他们的房子一样单调乏味,和他们的农田一样平淡无奇。她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在这里居住。说不定以后就会把这个男人甩掉,然后逃离这里。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成熟稳重让她觉得生活毫无希望了,但是却被他的兴奋感动到了,此时他把杂志沿着过道扔了出去,弯腰拿包,脸上通红通红的,高兴地说:“咱们到了!”

她也由衷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扭头看别处了。列车马上就要进入市镇了。郊区的房子,有的是红色的大宅子,灰暗而古老,四周有木头架子装饰,有的是类似杂货铺的简陋的破房子,还有一些新盖的平房,都有混凝土地基。

现在列车正在经过一个谷仓、一个脏兮兮的石油库、一家奶油厂、一个木材站,和一座泥泞、脏乱、难闻的牲畜栏,最后在一个低矮的红色车站停下了。月台上挤满了不修边幅、趿拉着鞋子的农民,还有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两眼呆滞。到终点了,卡罗尔再不能往前走了。这就像是世界的尽头。她闭上双眼坐下,幻想能挤过肯尼科特,藏在火车的某个地方,然后逃到遥远的太平洋。

但另一个更强有力的念头突然在她脑海里蹦出来,命令她:“够了!别胡思乱想了!”她迅速站起来对肯尼科特说:“真是太好了,我们终于到了!”

肯尼科特相信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会爱上这个地方的。而且她还要在这里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她紧紧跟着肯尼科特,他手里提的两个提包晃来晃去。他们跟着下车的旅客,排着长队缓缓前进。她一直在提醒自己,这可是新媳妇第一次回家,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啊。她应该高高兴兴才对。除了久久不能下车让她有点不高兴外,别的还好。

肯尼科特弯下身来,往窗外瞥了一眼,不好意思地大喊:“看!快看!那么多人来接我们!萨姆·克拉克和他太太,戴夫·戴尔和杰克·埃尔德,看到了吗,还有哈里·海多克和久恩尼塔,还有一大群呢!我猜他们肯定看见我们了。是的,是的,他们看见我们了,正向我们挥手呢!”

她顺从地低头往窗外看他们。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她希望自己能喜欢他们。但是他们热情的欢迎队伍却让她感到有些尴尬。她站在车厢连廊,向他们摆手,但是她又牢牢抓住了扶她下车的那位乘务员的袖子。过了一会儿,她才鼓足勇气,走向向她招手的人群之中,但是她根本分不清这些人谁是谁。这些人给她的印象就是个个说话粗声粗气,两只手又大又黏,胡子就和牙刷一样,头顶上都有秃斑,并且都挂着共济会表链小饰物。

她看得出来,大家都很欢迎他们。他们的手,他们的微笑,他们的呼喊,以及他们充满深情的眼神完全把她征服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大家,哦,谢谢大家!”

其中一个男人向肯尼科特大声喊道:“大夫,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

“太好了,萨姆!”肯尼科特大声回答道;然后对卡罗尔说:“快过来。那辆大佩奇就是来接咱们的车。他还有游艇呢!相信我!萨姆开车可快了,不管是从明尼阿波利斯来的什么车子,都赶不上他!”

上车坐稳后,卡罗尔才认清了陪着他们的三个人。车主正在开着车,看上去很有派头、扬扬得意;他头顶微秃,身材魁梧,两眼平视,脖子很粗糙但是圆脸显得很光滑——就像汤匙背面一样。他轻声笑着对着卡罗尔说:“我们这些人你全记住了吗?”

“那是肯定的!卡丽可是很聪明的,一下子就记住了!不信你试试,问她历史上的任何一个重要日期,她肯定全能答出来!”她的丈夫夸口道。

萨姆露出肯定的神色,毫无疑问地看了卡罗尔一眼,仿佛是在对她说,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他,她坦白道:“说实话,我还没分清你们这几位呢。”

“肯定的呀,时间这么短你肯定不能一下分清楚的,孩子。好吧,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萨姆·克拉克,开了个小店,卖五金器具、运动器材、脱脂器,还有一些你能想到的笨重的破玩意儿。你叫我萨姆就行,反正我得叫你卡丽,因为你到我们这里嫁给了这位倒霉的医生,我们可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卡罗尔开心一笑,希望别人也能允许她叫他们的小名,这样相处起来会更亲近些。“坐在你旁边的这位脾气古怪的胖女士就是萨姆·克拉克太太,你看她正假装没听到我刚刚的那番话呢;我旁边这个总是一副饿死鬼模样的家伙是戴夫·戴尔,他开了一间药房,总是把你丈夫的处方给配错了——事实上,是经常把‘假药’放在‘方子’里!好了,把漂亮的新娘送到家了!喂,大夫,我愿意把坎德森那块地卖给你,三千美元就行。你最好是给卡丽盖栋新房子。要我说,她可是镇上最漂亮的夫人!”

萨姆·克拉克心满意足地把车开走了,在交通繁忙的大马路上有三辆“福特”和明尼玛喜旅馆那辆免费接客人的轿车。

“我想我会喜欢克拉克先生的……但是我不能叫他‘萨姆’!他们个个都那么友好。”她看了房子一眼,但却尽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她转念一想,“为什么那些传说都在骗人呢?它们总是把新娘进门描述得那么美好,处处玫瑰花相伴,两人也是天作之合。这全是关于婚姻的谎话。我这个人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但是这个小镇——哦,天哪!我实在是受不了。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堆。”

她的丈夫俯身望着她。“看来你好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害怕了吗?你在圣保罗住过一段时间,我可不指望你把格菲尔草原镇当成天堂。也不指望你一开始就对它喜欢得不得了。但是你会慢慢喜欢上这里的——这里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这里的人也是天底下最好的了。”

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这时克拉克太太也识趣地转过身来):“你对我这么关怀备至,我太爱你了。我只不过——刚刚有点儿神经过敏了。可能书读得太多了。我缺少的是实际的动手能力和知识。亲爱的,给我点儿时间。”

“不用着急,慢慢来!”

她把肯尼科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身子依偎着他。她已经为这个新家做好了思想准备。

肯尼科特以前告诉过他,他们住的是一所老房子,父亲去世后,一直是母亲在料理家务,“但是非常舒适宽敞,供暖设备也很好,那炉子也是在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了。”他的母亲已经回到拉克–基–迈特了,走之前让儿子代为转达自己的问候。

这真是太好了,不用寄居在别人的家里,自己去创建美好的家园,这让卡罗尔感到很兴奋。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朝前看着,这时汽车已经拐过一个街角,停在一座非常普通的木头房子前面,房子周围有一块被晒干了的草地。

混凝土人行道上夹杂着一些杂草和泥土,通过之后是一座整洁的、正方形的房子,看上去非常潮湿。一条窄窄的混凝土甬道通向门口。干枯的落叶堆积在地上,里面还夹杂着一些从杨树上掉下的枯萎了的翼状种子和毛茸茸的断枝。有遮棚的门廊被几根刷了漆的松木柱子支撑着,装饰着卷轴、支架和锯状木头。这里没有灌木丛遮挡视线。走廊的右边有一扇古老陈旧的凸窗。透过一层上了浆的廉价的窗帘,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粉红色的大理石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海螺壳和家用《圣经》。

“这房子看上去挺古老的——怎么称呼它呢?——这该算是维多利亚中期的风格吧。它一直是保持在这个模样,你要是觉得有必要的话,你可以做任何改变。”肯尼科特回到家后,这是头一次说起话来有些犹豫。

“这个家很不错啊!”她被肯尼科特谦逊的态度感动到了。跟克拉克夫妇挥手告别的时候,她显得非常兴奋。他打开大门——家里还没有一个仆人,他想让卡罗尔自己挑选。肯尼科特一开大门,她就轻盈地跑了进去,蹦蹦跳跳地……直到第二天,他俩才想起了在度蜜月的帐篷里商量好的事情,肯尼科特应该把卡罗尔从门槛抱进新房的。

在走廊和前厅里卡罗尔总觉得这座房子太过昏暗、阴沉,空气流通也不好,但是她总是告诉自己:“我一定会把这里收拾得干净利落,让人心情愉悦的。”跟在肯尼科特和手提包后面的她一直走到卧室,她颤颤地哼唱着小小胖胖的灶神的歌谣:

我有了自己的家,

想做什么都可以,

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里是我、老伴和儿女们的窝,

这是我自己的家!

她紧紧靠在丈夫的怀里,跟他贴在一起;虽然现在感觉他还是有些陌生、迟钝、心胸狭隘,但是当她的手轻轻滑入他的外套下面,抚摸着背心后面的缎面的时候,那感觉就荡然无存了,这种感觉既光滑又温暖。她觉得自己要和他融为一体了,在他的身上她发现了力量、勇气和柔情,这个男人给她提供了一个远离外界纷扰的庇护所。

“这真是太美好,太幸福了!”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