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哈尼娅(2)
“我去干吗了?我去干吗了?”米可拉喃喃地说,“我是打算去干什么的?潘·奥斯崔斯基不在家,去布京了,我就去布京找他。到了布京,他们告诉我说,真见鬼,潘·奥斯崔斯基已经去了卡热洛夫卡,于是我也往那里去了,可是他却从卡热洛夫卡离开了。谁说他不能自由地乱逛?人家也是个主人。还有,他不是徒步走的。‘非常好’我说,我从卡热洛夫卡去了首都,因为他们说他在那儿。他在首都做什么生意啊?他是市长吗?他去了镇上了,那我能回来吗?于是,我就去了镇上把信交给他。”
“好吧,他给你回信了吗?”
“他回了,也算是没回。他写了回信,但是他笑得连我都能看见他的后牙槽。‘你的主人’,他说,‘邀请我上周四去狩猎,但是你却在这周一才把信交给我。现在狩猎已经完毕了。’然后他又笑了起来。给你,这就是回信,他怎么能不笑呢?”
“不过这些日子你都怎么吃饭的?”
“哦,要是我说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饿不饿?带了丁点的食物没有?要是我还没吃饭,那就应该吃点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给米可拉发出无条件的吩咐了。通常他被派去什么地方办事的时候,临行前我们会告诉他该怎么做,以防要找的那个人不在家。
又过了几个月,米可拉要去隔壁镇的集市上买马,因为他看马的眼光非常准。晚上的时候,管家进来说米可拉已经买到马了,但是回来的时候他被打了,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父亲立刻去找了米可拉。
“出了什么事,米可拉?”
“我打架了!”他随口就说。
“觉得羞愧吗,老头儿?非得在集市上闹事吗?怎么一点意识都没有。年纪一大把了还办蠢事!难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因为这种鬼把戏解雇过一个人吗?知道羞愧了吧,一定是你喝醉了才办出这样的蠢事”。
父亲真的是气坏了,一点都不开玩笑。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米可拉还知道反驳几句,可这次他却安静得像块木头。很明显,这老头变得固执了,任其他人白费力气地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问题出在哪儿?他只是哼一声,然后一句话也不说。
这次大家真的是惹到米可拉了。第二天早晨,他病了,我们叫来了医生。医生是头一个向我们解释整件事的人。原来在一个礼拜之前,父亲同工头吵起来了。这个工头第二天就跑了,投靠了潘·佐,是被父亲视为敌人的德国人,并且参了军。那天在集市上出现的是潘·佐、我们的前任工头以及要把牛赶到集市上去卖的潘·佐的下人。
潘·佐先看到了米可拉。他走近米可拉的马车,开始辱骂我父亲。米可拉骂他是个叛徒,当潘·佐对我父亲又开始骂骂咧咧的时候,米可拉用他的鞭子回击。后来,工头和潘·佐的下人们一起扑向米可拉,直到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才罢手。
当父亲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流泪了。他不能原谅自己那样地责骂米可拉,而米可拉却安静地听着只字不提。
当米可拉身体恢复了,父亲前去看他。这个老头在开始的时候还是不肯说实话,习惯性地一直嘟嘟囔囔。之后他的声音柔和起来,最后和父亲抱头痛哭。接下来,父亲因为这件事向潘·佐发起挑战,这场决斗给了德国人一个教训。
要不是医生把这事告诉我们,米可拉的忠心还是不为人所知的。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米可拉都讨厌那个医生。原因如下:
我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姑,和我们住在一起。我非常爱她,因为她容貌美丽,心地又善良。毫无疑问她得到了我们所有人的爱,包括这个医生,这个年轻、头脑聪明,在村里受到大家尊敬的医生。刚开始的时候,米可拉喜欢这个医生,说他是个聪明的家伙,骑术也很好,但是当医生开始带着接近玛丽尼亚姑姑的明显意图拜访我们的时候,米可拉对他的感觉就变得面无全非了。他开始对医生彬彬有礼,但是态度十分冷淡,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他曾经对医生说过难听话。当医生在我们这待的时间过长的时候,米可拉就开始准备送客了,嘴里嘟囔着:“大晚上的有什么可拜访的?又没什么东西可招待。还真有人有这种爱好!”然后他就不再叨叨,安静得像一块石头。老实的医生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虽然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对着这个老头儿亲切地微笑,但是我想他心里一定是讨厌他的。
不过,幸运的是,玛丽尼亚姑姑对这个年轻医生的感觉是同米可拉截然相反的。有一天晚上,柔和的月光照亮了大厅,窗外飘来阵阵茉莉清香。玛丽尼亚姑姑坐在钢琴前唱着歌曲。斯坦尼斯洛夫医生慢慢地靠近她,用激动而又颤抖的语调向她倾诉衷肠,姑姑显然还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随后两人山盟海誓、指月为证。
不巧的是,米可拉恰好在这个时候叫他们去喝茶。当他看到这一幕后,立刻跑去父亲那里,可是父亲当时在附近散步没在家。他就去找了母亲,母亲带着一贯温柔的微笑告诫他不要管这件事。
米可拉顿时安静下来,可内心仍十分纠结,当父亲临睡前去书房写一些信件的时候,米可拉就跟着他,并在门口停下,大声地咳嗽和跺脚。
“想要说什么,米可拉?”父亲问。
“可是——别人会怎么说这事啊?——我就是想问问,我们的小姐是不是真的要娶——丈夫——我想说是不是要嫁人了?”
“是的,怎么了?”
“但小姐不会是和那个剪头发的结婚吧?”
“什么剪头发的?米可拉,你疯了吗?别胡说八道的。”
“但是小姐她难道不是我们的小姐吗?不是尊敬的上校大人的女儿吗?上校大人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难道小姐不值得找一个有权有势的继承人吗?但是那个医生,请允许我这么说他,他是什么人?小姐会被人笑话的。”
“那个医生是个聪明人。”
“什么聪不聪明的,难道我没见过医生吗?他们过去常常在营地转来转去,但是真有什么事发生了,比如打仗了,他们就消失了。上校大人不是叫他们‘柳叶刀家伙’吗?一个人健健康康的时候,医生不会去碰他,当他半死不活的时候,医生就会带着柳叶刀去找他了。在自己不能保护自己的时候挨刀可不是闹着玩的,手上啥都没有。怎么不试试在身体健康手上拿枪的时候拿着柳叶刀去找他。哦耶!拿着把小刀来检查人的骨头真是个大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果上校大人知道这事的话他会气得从坟墓中爬起来的。医生是什么军人?或者这个人是个继承人吗?都不是!小姐不能嫁给他。这跟命令无关。他是什么人,竟然仰慕小姐?”
对于米可拉来说,不幸的是,这个医生不仅仰慕小姐,甚至得到了她。半年之后,他们举行了婚礼。除了米可拉,亲戚和仆人们都泪眼婆娑,注视着小姐和这个医生携手共度余生。
米可拉一点都不怨恨小姐,因为他太爱这位小姐了,但是他不能原谅那个医生。他几乎没提过这个医生的名字,一般也不说起他的事。顺便说一下,玛丽尼亚姑姑同斯坦尼斯洛夫医生过得很幸福。
一年以后,他们生了个漂亮的男孩,过了一年又生了个女孩,再一年又生了个男孩,好像命中注定一样。米可拉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们,把他们搂在怀里,又是抚摸又是亲。但是一想到玛丽尼亚姑姑不门当户对的婚姻,他心里还是有点生气的,这一点我注意到不止一次了。
有一年的圣诞节前夜,大家聚集在一起过节,突然听到路上传来马车的声音。我们经常盼望着一些亲戚能来,因此父亲说:
“让米可拉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米可拉出去了,不一会儿就笑呵呵地回来了。
“是小姐来啦!”他老远地就喊道。
“谁?”父亲问道,虽然他已经知道米可拉说的是谁。
“是小姐。”
“什么小姐?”
“我们的小姐啊?”
当她带着三个孩子进来的时候真是一道风景。真是个漂亮的可人儿!但是老头儿还是照自己的方式叫她“小姐”,别无其他。
最终,他对斯坦尼斯洛夫医生的厌恶感还是消失了。哈尼娅得了很重的伤寒,我也感到非常的难过,因为我们两人年纪相当,她是我唯一的玩伴,我几乎像对待妹妹一样爱她。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几乎整整三天没有离开她的房间。视哈尼娅如生命的老头儿来回地踱步,好像中毒了一样,他不吃不喝地呆坐在她房间的门口。除了母亲,谁都不允许靠近她的床。老头儿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可以忍受体力上的所有折磨和不幸,但是在唯一的孙女的病床前,那种绝望几乎要摧毁了他。在经过很多天的煎熬之后,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平静地打开了女孩的房门,脸上带着喜悦,对那些在隔壁房间等着他的宣判的人说了简短的一句话:“得救了。”老头儿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像疯了一样的拜倒在医生的脚下哭吼,呜咽着重复一句话:“恩人啊,我的恩人啊!”
哈尼娅很快就康复了。显然,自从那以后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已经成为老头儿的主心骨。
“真是个聪明人!”他拍着自己的肚子又说了一遍,“是个聪明的人。马术也很好,要不是他,哈尼娅她——噢!我不能再提起这事了。”
大概一年后,老头儿的身体垮下来了,身板儿不再笔挺有力。他真的老了,不唠叨了,也不胡说八道了。在快九十岁的时候,他完全变成了个孩子。每天就是捕鸟玩,在自己的房间关了很多的鸟,特别是山雀。
去世前的几天,他已经不认得大家了。去世那天,他出现了回光返照。我记得这事,因为我父母那时候出国了,为了给母亲看病。一天晚上,我和弟弟卡泽欧,还有同样老态龙钟的牧师一起坐在火旁。冬季的寒风卷起雪花拍打着窗户。路德维克神父祷告着,而我在卡泽欧的帮助下正为了初雪后的打猎准备工具。突然间,他们告诉我说老米可拉要不行了。路德维克神父立刻赶往教堂为他准备圣礼。我飞奔到老头儿的身边,看到他躺在床上,灰白的脸庞,泛黄的皮肤,身体几乎要僵硬了,但是头脑还有意识。
光秃秃的脑袋看起来还不错,上面留有两条疤,为他军人生涯和忠诚的仆人生涯留下了痕迹。蜡烛在墙壁上投射出一种葬礼般的光芒。山雀在角落里啾啾地叫。老头儿用一只手把十字架放在胸口上。另一只手被苍白的像百合花一样的哈尼娅紧紧地握着,不断地亲吻。
路德维克神父走进来开始告解,然后这个奄奄一息的老头儿问起了我。
“我的男主人不在这,女主人也不在,”他喃喃说道,“所以死亡对于我来说太痛苦了。但是你,我金色的小潘尼奇,这个家的继承人——做这个孤儿的监护人吧——上帝会感激你的。别生我的气——要是我曾经冒犯了你——原谅我。我嘴上不饶人,但是心是忠诚的。”
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突然间用一种奇怪而又急促的语调喊着,呼吸好像很困难。
“潘!——这个家的继承人!——我可怜的孤儿啊!——噢,上帝——走进你的(殿堂)——”
“上帝保佑我勇敢的战士,这个忠心的仆人和可靠的人!”路德维克神父庄严地说。
老头儿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我们跪下,牧师开始为死者大声地祷告。
从那以后,二十年过去了。这个忠诚的老仆人墓前的石楠花已经花繁叶茂了。
暗淡的日子来了,一场暴风雨席卷了我神圣而又宁静的村庄。如今,路德维克神父已经过世了,玛丽尼亚姑姑也过世了,我靠写作来糊口度日,而哈尼娅她——
唉!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当老米可拉在临终前把哈尼娅托付给我的时候,我才十六岁,而她差不多比我小一岁,也是刚刚褪掉了童年的稚气。
我几乎是强制性地把她从爷爷的病床前拖走,一起去了教堂。教堂的门开着,圣母像的前面燃着两只蜡烛。微弱的烛光映亮了圣坛周围的黑暗。我们互相依靠着跪了下来。遭受丧亲之痛,哭到疲倦,彻夜无眠的她把可怜的小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我们就一直这样静静地待着。夜深了,在连接教堂的大厅里,丹斯老钟上布谷鸟在嘶哑地叫着报时,已经午夜两点了。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只是哈尼娅悲哀的叹息,以及有时远处刮来的风卷起雪花拍打在教堂窗棂上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宁静。我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敢说,只是把她拉近我,作为监护人,或者兄长。此刻我不能祷告,因为很多的感想和感受撞击着我的大脑和心灵,各种画面扫过眼前。但是渐渐地,我从这种思想的旋涡中脱离出来,一个念头和感受呈现在面前,那就是,这个靠在我臂弯紧闭着双眼的苍白脸庞、这个无助可怜的小东西现在已经成为我最亲爱的妹妹了,为了她,我可以交出一生,只要她要求,我会向整个世界宣战。
这时,我的弟弟卡泽欧出现了,在我俩的后面跪下,旁边挨着路德维克神父和一些仆人。跟每天的习惯一样,我们开始晚祷:路德维克神父大声地念着祈祷词,我们重复他说的话,或者是回答祷文。圣母用她昏暗的脸庞亲切地看着我们,脸颊上留着两条刀痕。她好像已经融入到了我们家人的忧虑和情感之中,同我们一起欢乐或者体味不幸,保佑着我们这些膜拜在她脚下的人。
在祷告期间,当路德维克神父开始悼念死者的时候,我们会重复“永远安息”,并且把这个词和米可拉的名字连起来。这时候,哈尼娅又一次大哭起来,我心中暗暗发誓,一定会完成死者给予我的重托,即便它会让我付出最大的代价。
这只是一个热血青年的誓言,他也许还不知道将要作出多大的牺牲,承担多大的责任,但是他不能没有这种灵魂上的高尚冲动和情感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