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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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2)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稀罕,只留着在房里玩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

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倒说的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稀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糟踏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点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戴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也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戴。”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稀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作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没说完,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凤姐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待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家,今儿乐得还去逛逛。”那贾母只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了,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烦恼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道:“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日我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战战兢兢的说道:“我要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的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来杀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既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了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里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咽,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来,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都忙进来解劝,后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把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

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不由的滴下泪来。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服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了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戴了,还得我穿了他才戴。”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你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儿,赔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那宝玉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一片哭声,总因情重。金玉无言,何可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