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920—1928(14)
致思顺书
●1927年5月13日
我看见你近日来的信,很欣慰。你们缩小生活程度,暂在坎挨一两年,是最好的。你和希哲都是寒士家风出身,总不要坏自己家门本色,才能给孩子们以磨练人格的机会。生当乱世,要吃得苦,才能站得住(其实何止乱世为然),一个人在物质上的享用,只要能维持着生命便够了。至于快乐与否,全不是物质上可以支配。能在困苦中求快活,才真是会打算盘哩。何况你们并不算穷苦呢!拿你们(两个人)比你们的父母,已经舒服多少倍了,以后困苦日子,也许要比现在加多少倍,拿现在当做一种学校,慢慢磨练自己,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你们该感谢上帝。
你好几封信提小六还债事,我都没有答复。我想你们这笔债权只好算拉倒罢。小六现在上海,是靠向朋友借一块两块钱过日子,他不肯回京,既回京也没有法好想,他因为家庭不好,兴致索然,我怕这个人就此完了。除了他家庭特别关系以外,也是因中国政治大坏,政客的末路应该如此。古人说:“择术不可不慎”,真是不错。但亦由于自己修养功夫太浅,所以立不住脚,假使我虽处他这种环境,也断不致像他样子。他还没有学下流,到底还算可爱,只是万分可怜罢了。
我们家几个大孩子大概都可以放心,你和思永大概绝无问题了。思成呢,我就怕因为徽音的境遇不好,把他牵动,忧伤憔悴是容易消磨人志气的(最怕是慢慢地磨)。即如目前因学费艰难,也足以磨人,但这是一时的现象,还不要紧,怕将来为日方长。我所忧虑者还不在物质上,全在精神上。我到底不深知徽音胸襟如何,若胸襟窄狭的人,一定抵挡不住忧伤憔悴,影响到思成,便把我的思成毁了。你看不致如此吧!关于这一点,你要常常帮助着思成注意预防。总要常常保持着元气淋漓的气象,才有前途事业之可言。
思忠呢,最为活泼,但太年轻,血气未定,以现在情形而论,大概不会学下流,我们家孩子断不致下流,大概总可放心。只怕进锐退速,受不起打击。他所择的术政治军事,又最含危险性,在中国现在社会做这种职务很容易堕落。即如他这次想回国,虽是一种极有志气的举动,我也很夸奖他,但是发动得太孟浪了。这种过度的热度,遇着冷水浇过来,就会抵不住。从前许多青年的堕落,都是如此。我对于这种志气,不愿高压,所以只把事业上的利害慢慢和他解释,不知他听了如何?这种教育方法,很是困难,一面不可以打断他的勇气,一面又不可以听他走错了路,走错了本来没有什么要紧,聪明的人会回头另走,但修养功夫未够,也许便因挫折而堕落。所以我对于他还有好几年未得放心,你要就近常察看情形,帮着我指导他。
今日没有功课,心境清闲得很,随便和你谈谈家常,很是快活。要睡觉了,改天再谈罢。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三日
致孩子们书
●1927年5月26日
孩子们:
我近来寄你们的信真不少,你们来信亦还可以,只是思成的太少,好像两个多月没有来信了,令我好生放心不下,我很怕他感受什么精神上刺激苦痛。我以为,一个人什么病都可医,惟有“悲观病”最不可医,悲观是腐蚀人心的最大毒菌。生当现在的中国人,悲观的资料太多了。思成因有徽音的连带关系,徽音这种境遇尤其易趋悲观,所以我对思成格外放心不下。
关于思成毕业后的立身,我近几个月来颇有点盘算,姑且提出来供你们参考——论理毕业后回来替祖国服务,是人人共有的道德责任。但以中国现情而论,在最近的将来,几年以内敢说绝无发展自己所学的余地,连我还不知道能在国内安居几时呢(并不论有没有党派关系,一般人都在又要逃命的境遇中)。你们回来有什么事可以做呢?多少留学生回国后都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状态中,所以我想思成在这时候先打打主意,预备毕业后在美国找些职业,蹲两三年再说,这话像是“非爱国的”,其实也不然。你们若能于建筑美术上实有创造能力,开出一种“并综中西”的宗派,就先在美国试验起来,若能成功,则发挥本国光荣,便是替祖国尽了无上义务。我想可以供你们试验的地方,只怕还在美国而不在中国。中国就令不遭遇这种时局,以现在社会经济状况论,哪里会有人拿出钱来做你们理想上的建筑呢?若美国的富豪在乡间起(平房的)别墅,你们若有本事替他做出一两所中国式最美的样子出来,以美国人的时髦流行性,或竟可以哄动一时,你们不惟可以解决生活问题,而且可以多得实验机会,令自己将来成一个大专门家,岂不是“一举而数善备”吗?这是我一个人如此胡猜乱想,究竟容易办到与否,我不知那边情形,自然不能轻下判断,不过提出这个意见备你们参考罢了。
我原想你们毕业后回来结婚,过年把再出去。但看此情形(指的是官费满五年的毕业),你们毕业时我是否住在中国还不可知呢。所以现在便先提起这问题,或者今年暑假毕业时便准备试办也可以。
因此,连带想到一个问题,便是你们结婚问题。结婚当然是要回国来才是正办,但在这种乱世,国内不能安居既是实情。你们假使一两年内不能回国,倒是结婚后同居,彼此得个互助才方便,而且生活问题也比较的容易解决。所以,我颇想你们提前办理,但是否可行,全由你们自己定夺。我断不加丝毫干涉。但我认为这问题确有研究价值,请你们仔细商量定,回我话罢。
你们若认为可行,我想林家长亲也没有不愿意的,我便正式请媒人向林家求婚,务求不致失礼,那边事情有姊姊替我主办,和我亲到也差不多。或者我特地来美一趟也可以。
问题就在徽音想见他母亲,这样一来又暂时耽搁下去了。我实在替他难过。但在这种时局之下回国,既有种种困难;好在他母亲身体还康强,便迟三两年见面也还是一样。所以,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至于思永呢,情形有点不同。我还相当地主张他回来一年,为的是他要去山西考古。回来确有事业可做,他一个人跑回来,便是要逃难也没有多大累赘。所以回来一趟也好,但回不回仍由他自决,我并没有绝对的主张。
学校讲课上礼拜已完了,但大考在即,看学生成绩非常之忙(今年成绩比去年多,比去年好),我大约还有半个月才能离开学校。暑期住什么地方尚未定。旧病虽不时续发,但比前一个月好些,大概这病总是不要紧的,你们不必忧虑!
爹爹 五月二十六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5月31日
本拟从容到暑假时乃离校,这两天北方局势骤变,昨今两日连接城里电话,催促急行,乃仓皇而遁,可笑之至。好在校阅成绩恰已完工,本年学课总算全始全终,良心上十分过得去。
今日一面点检行李,因许多要紧书籍稿件拟带往津,下午急急带着老白鼻往坟上看一趟,因为此次离开北京,也许要较长的时日才能再来。整夜不睡,点着蜡结束校中功课及其他杂事,明日入城,后日早车往津。
今日接思永信,说要去西部考古,我极赞成,所需旅费美金二百,即汇去,计共汇中国银一千二百元(合美金多少未分),内七百五十元系希哲四、五、六三个月留支(先垫出一个月),余四百五十元即给永旅费,顺收到美金多少,即依此数分配便是。若永得到监督处拨款,此数(四百五十元)即留为庄学费。
津租界或尚勉强可住,出去数日看情形如何,再定行止?不得已或避地日本,大约不消如此。我本身无特别危险,只要地方安宁,便可匿迹销声,安住若干时日。
北京却险极,恐二叔也要逃难。
民国十六年五月三十一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6月15日
三个多月不得思成来信,正在天天悬念,今日忽然由费城打回来相片一包——系第一次所寄者(阴历新年),合家惊惶失措。当即发电坎京询问,谅一二日即得复电矣。你们须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情感的人,对于你们的感情,十二分热烈。你们无论功课若何忙迫,最少隔个把月总要来一封信,便几个字报报平安也好。你爹爹已经是上年纪的人,这几年来,国忧家难,重重叠叠,自己身体也不如前。你们在外边几个大孩子,总不要增我的忧虑才好。
我本月初三离开清华,本想立刻回津,第二天得着王静安先生自杀的噩耗,又复奔回清华,料理他的后事及研究院未完的首尾,直至初八才返到津寓。现在到津已将一星期了。
静安先生自杀的动机,如他遗嘱上所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篁辱,卒置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此公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寿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今竟为恶社会所杀,海内外识与不识莫不痛悼。研究院学生皆痛哭失声,我之受刺激更不待言了。
半月以来,京津已入恐慌时代,亲友们颇有劝我避地日本者,但我极不欲往,因国势如此,见外人极难为情也。天津外兵云集,秩序大概无虞。昨遣人往询意领事,据言意界必可与他界同一安全。既如此则所防者不过暴徒对于个人之特别暗算。现已实行“闭门”二字,镇日将外园铁门关锁,除少数亲友外,不接一杂宾,亦不出门一步,决可无虑也。
以上六月十四写
十五日傍晚,得坎京复电,大大放心了。早上检查费城打回之包封,乃知寄信时神经病的阿时将住址写错,错了三十多条街,难怪找不着了。但远因总缘久不接思成信。我一个月来常常和王姨谈起,担心思成身子。昨日忽接该件,王姨惊慌失其常度,只好发电一问以慰其心。你们知道家中系念游子,每月各人总来一信便好了。
我一个月来旧病发得颇厉害,约摸四十余天没有停止。原因在学校暑期前批阅学生成绩太劳,王静安事变又未免大受刺激。到津后刻意养息,一星期来真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两天渐渐转过来了。好在下半年十有九不再到清华,趁此大大休息年把,亦是佳事。
我本想暑期中作些政论文章,蹇季常、丁在君、林宰平大大反对,说只有“知其不可而为之”,没有“知其不可而言之”。他们的话也甚有理,我决意作纯粹的休息。每天除写写字、读读文学书外,更不做他事。如此数月,包管旧病可痊愈。
十五舅现常居天津,我替他在银行里找得百元的差事,他在储才馆可以不到。隔天或每天来打几圈牌,倒也快活。
我若到必须避地国外时,与其到日本,宁可到坎拿大。我若来坎时,打算把王姨和老白鼻都带来,或者竟全眷俱往,你们看怎么样?因为若在坎赁屋住多几人吃饭差不了多少,所差不过来往盘费罢了。麦机利教授我也愿意当,但惟一的条件,须添聘思永当助教(翻译)。希哲不妨斟酌情形,向该校示意。
以现在局势论,若南京派得势,当然无避地之必要;若武汉派得势,不独我要避地,京津间无论何人都不能安居了。以常理论,武汉派似无成功之可能。然中国现情,多不可以常理测度,所以不能不做种种准备。
广东现在倒比较安宁些,那边当局倒还很买我的面子。两个月前新会各乡受军队骚扰,勒缴乡团枪支,到处拿人,茶坑亦拿去四十几人,你四叔也在内。(你四叔近来很好,大改变了。)乡人函电求救情词哀切,我无法,只好托人写一封信去,以为断未必发生效力,不过稍尽人事罢了,谁知那信一到,便全体释放(邻乡皆不如是),枪支也发还,且托人来道歉。我倒不知他们对于我何故如此敬重,亦算奇事了,若京津间有大变动时,拟请七叔奉细婆仍回乡居住,倒比在京放心些。
前月汇去美金五千元,想早收到。现在将中国银行股票五折出卖,买时本用四折,中交票领了七八年利息,并不吃亏。卖去二百股得一万元,日内更由你二叔处再凑足美金五千元汇去,想与这信前后收到。有一万美金,托希哲代为经营,以后思庄学费或者可以不消我再管了。天津租界地价渐渐恢复转来,新房子有人要买。我索价四万五千,或还到四万,打算也出脱了,便一并汇给你们代理。
忠忠劝我卫生的那封六张纸的长信,半月前收到了。好啰嗦的孩子,管爷管娘的,比先生管学生还严,讨厌讨厌。但我已领受他的孝心,一星期来已实行八九了。我的病本来是“无理由”,而且无妨碍的,因为我大大小小事,都不瞒你们。所以随时将情形告诉你们一声,你们若常常啰嗦我,我便不说实话,免得你们担心了。
民国十六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