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4)
然则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将奈何?曰,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知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藉,然后能涤肠荡胃以上于进步之途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弄舌摇笔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而其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无血之破坏,二曰有血之破坏。无血之破坏者,如日本之类是也。有血之破坏者,如法国之类是也。中囯如能为无血之破坏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国如不得不为有血之破坏乎?吾衰絰而哀之!虽然,哀则哀矣,然欲使吾于此二者之外,而别求一可以救国之途,吾苦无以对也。呜呼,吾中囯而果能行第一义也,则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则吾所谓第二义者,遂终不可免。呜呼,吾又安忍言哉?呜呼,吾又安忍言哉?
我再举一个例:
罗兰夫人何人也?彼生于自由,死于自由。罗兰夫人何人也?自由由彼而生,彼由自由而死。罗兰夫人何人也?彼拿破仑之母也,彼梅特涅之母也,彼玛志尼、噶苏士、俾士麦、加富尔之母也。质而言之,则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罗兰夫人;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罗兰夫人。何以故?法国大革命为欧洲十九世纪之母故。罗兰夫人为法国大革命之母故。
这两个例很可以表示梁启超自己说的“笔锋常带情感”的文体。前一例可以表示这种文字的好的方面;后一例可以表示这种文字的坏的方面。更恶劣的如:
虽然,天不许罗兰夫人享家庭之幸福以终天年也!法兰西历史世界历史必要求罗兰夫人之名以增其光焰也!于是风渐起,云渐乱,电渐迸,水渐涌,譆譆出出,法国革命!嗟嗟咄咄,法国遂不免于大革命!
但这种文字在当日确有很大的魔力。这种魔力的原因约有几种:
(1)文体的解放,打破一切“义法”、“家法”,打破一切“古文”、“时文”、“散文”、“骈文”的界限;(2)条理的分明,梁启超的长篇文章都长于条理,最容易看下去;(3)辞句的浅显,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4)富于刺激性,“笔锋常带情感”。
梁启超中年的文章,《国风报》《庸言报》时代的文章,把早年文章的毛病渐渐的减少了;渐渐的回到清淡明显的文章。但学他的文章的人,往往学了他的堆砌,他的排比。在记叙的文章内,这种恶劣之处更容易呈显出来。前七八年流行一时的《玉梨魂》一类的小说,便是这种文体用来叙事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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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梁的一班朋友之中,也很有许多人抱着改革文学的志愿。他们在散文方面的成绩只是把古文变浅近了,把应用的范围也更推广了。在韵文的方面,他们也曾有“诗界革命”的志愿。梁启超《饮冰室诗话》说:
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丙申丁酉间(1896—1897)吾党数子皆好作此体。提倡之者为夏穗卿(曾佑)。而复生(谭嗣同)亦綦嗜之。……其《金陵听说法》云,“纲伦惨以喀私德(Caste),法会盛于巴力门(Parliament)”。……穗卿赠余诗云,“帝杀黑龙才士隐,书飞赤鸟太平迟”。又云,“有人雄起琉璃海,兽魄蛙魂龙所徒”。……当时吾辈方沉醉于宗教,……故《新约》字面络绎笔端焉。
这种革命的失败,自不消说。但当时他们的朋友之中确有几个人在诗界上放一点新光彩。黄遵宪与康有为两个人的成绩最大。但这两人之中,黄遵宪是一个有意作新诗的,故我们单举他来代表这一个时期。
黄遵宪字公度,嘉应州人,生于1848,死于1905,著有《人境庐诗草》十一卷。他做过三十年的外交官,到过日本,英国,美国,南洋等处。他曾著《日本国志》,《日本杂事诗》。当戊戌的变法,他也是这运动中的一个人物。他对于诗界革命的动机,似乎起的很早。他二十多岁时作的诗之中,有《杂感》五篇,其二云:
大块鑿混沌,浑浑旋大圜。隶首不能算,知有几万年?羲、轩造书契,今始岁五千。以我视后人,若居三代先。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黄土同抟人,今古何愚贤?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明窗敞流离,高炉爇香烟;左陈端溪砚,右列薛涛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
这种话很可以算是诗界革命的一种宣言。末六句竟是主张用俗话作诗了。他那个时代作的诗,还有《山歌》九首,全是白话的。内中如:
买梨莫买蜂咬梨,心中有病没人知。因为分梨更亲切,谁知亲切转伤离?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想无法,从今不养五更鸡。
一家女儿做新娘,十家女儿看镜光。街头铜鼓声声打,打着中心只说“郎”。
都是民歌的上品。他自序云:
土俗好为歌,男女赠答,颇有《子夜读曲》遗意。采其能笔于书者,得数首。
我常想黄遵宪当那么早的时代何以能有那种大胆的“我手写我口”的主张?我读了他的《山歌》的自序,又读了他五十岁时的《己亥杂诗》中叙述嘉应州民族生俗的诗和诗注,我便推想他少年时代必定受了他本乡的平民文学的影响。《己亥杂诗》中有一首云:
一声声道妹相思,夜月哀猿和竹枝。欢是团圆悲是别,总应肠断妃呼豨。
他自注云:
土人旧有山歌,多男女相思之辞,当系獠蛮遗俗。今松口松源各乡尚相沿不改。每一辞毕,辄间以无辞之声,正如妃呼豨,甚哀厉而长。
他对于这种民间文学的兴趣,可以使我们推想他受他们的影响定必不少。故他在日本时,看见西京民间风俗“七月十五夜至晦日,每夜亘索街上,悬灯数百,儿女艳妆靓服为队,舞蹈达旦,名曰都踊,所唱皆男女猥亵之词,有歌以为之节者,谓之音头”,他就能赏识这种平民文学,说“其风俗犹之唐人《合生歌》,其音节则汉之《董逃行》也”。他因此作成一篇《都踊歌》:
长袖飘飘兮,髻峨峨,荷荷;
裙紧束兮,带斜拖,荷荷;
分行逐队兮,舞傞傞,荷荷;
往复还兮,如掷梭,荷荷;
回黄转绿兮,挼莎,荷荷。
中有人兮,通微波,荷荷,
贻我钗鸾兮,馈我翠螺,荷荷;
呼我娃娃兮,我哥哥,荷荷。
柳梢月兮,镜新磨,荷荷,
鸡眠猫睡兮,犬不呵,荷荷,
来不来兮,欢奈何,荷荷?
一绳隔兮,阻银河,荷荷,
双灯照兮,晕红涡,荷荷。
千人万人兮,妾心无他,荷荷;
君不知兮,弃则那,荷荷!
今日夫妇兮,他日公婆,荷荷。
百千万亿化身菩萨兮,受此花,荷荷!
三千三百三十二座大神兮,听我歌,荷荷!
天长地久兮,无差讹,荷荷!(原刻此诗不分行。分行更好。)
这固是为西京的风俗作的,但他对于这种民间白话文学的赏识力,大概还是他本乡的山歌的影响。《都踊歌》每一句的尾声“荷荷”,正和嘉应州山歌“每一辞毕,辄间以无辞之声,甚哀厉而长”,是相像的。我们可以说,他早年受了本乡山歌的感化力,故能赏识民间白话文学的好处;因为他能赏识民间的白话文学,故他能说“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
他自己曾说(此据他的兄弟遵楷跋中引语):
各人有面目,正不必与古人相同。吾欲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作古诗,取《骚》、《选》乐府歌行之神理入近体诗。其取材以群经三史诸子百家及许郑诸注为词赋家不常用者;其述事以官书会典方言俗谚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举吾耳目所亲历者,皆笔而书之。要不失为以我之手写我之口。
这几句话说他的诗,都很确当。但他在“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作古诗”的方面,成绩最大。我们且举《赤穗四十七义士歌》(有长序,当参读)的末节:
……臣等事毕无所求,愿从先君地下游。……明年赐剑如杜邮,四十七士性命同日休。一时惊叹争歌讴。观者,拜者,吊者,贺者,万花绕冢,每日香烟浮!一裙,一屐,一甲,—冑,一刀,一矛,一杖,一笠,一歌,一画,手泽珍宝如天球!自从天孙开国首重天琼鉾,和魂一传千千秋。况复五百年来武门尚武国多贲俦!到今赤穗义士某某某某四十七人一一名字留!内足光辉大八州,外亦声明五大洲。
此外如他的《降将军歌》《度辽将军歌》《聂将军歌》《逐客篇》《番客篇》,……都是用做文章的法子来做的。这种诗的长处在于条理清楚,叙述分明。做诗与做文都应该从这一点下手:先做到一个“通”字,然后可希望做到一个“好”字。古来的大家,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古来决没有一首不通的好诗,也没有一首看不懂的好诗。金和与黄遵宪的诗的好处就在他们都是先求“通”,先求达意,先求懂得。
黄遵宪颇想用新思想和新材料——所谓“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来做当日所谓新诗。他的《今别离》四篇,便是这一类。我且引他的《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的末段来作例:
……即今种花术益工,移枝接叶争天功。安知莲不变桃桃不变为菊?回黄转绿谁能穷?化工造物先造质,控搏众质亦多术,安知夺胎换骨无金丹,不使此莲此菊此桃万亿化身合为一?……六十四质亦幺麽,我身离合无不可。质有时坏神永存,安知我不变花花不变为我?千秋万岁魂有知,此花此我相追随!待到汝花将我供瓶时,还愿对花一读今我诗!
这种“新诗”,用旧风格写极浅近的新意思,可以代表当日的一个趋向;但平心说这种诗并不算得好诗。《今别离》在当时受大家的恭维;现在看来,实在平常的很,浅薄的很。
《人境庐诗抄》中最好的诗,自然还要算《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一篇。此诗能实行他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的主张。内中一段云:
……春秋多佳日,亲戚尽团聚。双手擎掌珠,百口百称誉。“我家七十人,诸子爱渠祖,诸妇爱渠娘,诸孙爱诸父。因裙便惜带,将缣难比素。老人性偏爱,不顾人笑侮。”邻里向我笑;“老人爱不差。果然好相貌,艳艳如莲花。诸母背我骂,健犊行破车,上树不停脚,偷芋信手爬;昨日探鹊巢,一跌败两牙,噀血喷满壁,盘礴画龙蛇。兄姝昵我言,向婆乞金钱,直倾紫荷囊,滚地金钤圆。爷娘附我耳,劝婆要加餐;金盘脍鲤鱼,果为儿下咽。伯叔牵我手,心知不相干,故故摩儿顶,要图老人欢。
儿年九岁时,阿爷报登科。见儿大父旁,一语三摩娑:“此儿生属猴,聪明较猴多。雏鸡比老鸡,异时知如何?我病又老耄,情知不坚牢。风吹儿不长,那见儿扶摇?待儿胜冠时,看儿能夺标;他年上我墓,相携着宮袍。前行张罗伞,后行鸣鼓箫;猪鸡与花果,一一分肩挑;爆竹响墓背,墓前纸钱飘。手捧紫泥封,云是夫人诰;子孙共罗拜,焚香向神告:‘儿今幸胜贵,颇如母所料。’世言鬼无知,我定开口笑。”
这个时代之中,我只举了金和、黄遵宪两个诗人,因为这两个人都有点特别的个性,故与那一班模仿的诗人,雕琢的诗人,大不相同。这个时代之中,大多数的诗人都属于“宋诗运动”。宋诗的特别性质,不在用典,不在做拗句,乃在做诗如说话。北宋的大诗人还不能完全脱离杨亿一派的恶习气;黄庭坚一派虽然也有好诗,但他们喜欢掉书袋,往往有极恶劣的古典诗。(如云“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南宋的大家——杨、陆、范,——方才完全脱离这种恶习气,方才贯彻这个“做诗如说话”的趋势。但后来所谓“江西诗派”,不肯承接这个正当的趋势(范、陆、杨、尤都从江西诗派的曾几出来),却去模仿那变化未完成的黄庭坚,所以走错了路,跑不出来了。近代学宋诗的人,也都犯这个毛病。陈三立是近代宋诗的代表作者,但他的《散原精舍诗》里实在很少可以独立的诗。近代的作家之中,郑孝胥虽然也不脱模仿性,但他的魄力大些,故还不全是模仿。他曾有诗赠陈三立,中有“安能抹青红,搔头而弄姿?”之句。其实他自己有时还近这种境界,陈三立却做不到这个地步。郑孝胥作陈三立的诗集的序,曾说:
往有巨公与余谈诗,务以清切为主。于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不解之喻。其说甚正。然余窃疑诗之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限之者。世事万变,纷扰于外;心绪百态,腾沸于内;宫商不调而不能已于声,吐属不巧而不能已于辞;若是者,吾固知其有乖于清也。思之来也无端,则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者,恶能使之尽合?兴之发也匪定,则倏忽无见,惝怳无闻者,恶能责以有说?若是者,吾固知其不期于切也。
他这篇序虽然表面上是替江西诗派辩护,其实是指出江西诗派的短处。他自己的诗并不实行这个“不清不切”的主张,故还可以读。他后来有答樊增祥的诗,自己取消这种议论:
尝序伯严(陈三立)诗,持论辟清切。自嫌误后生,流浪或失实。君诗妙易解,经史气四溢。诗中见其人,风趣乃隽绝。浅语莫非深,天壤在毫末。何须填难字,苦作酸生活?会心可意言,即此意已达。
樊增祥的诗,比较的最聪明,最清切,可惜没有内容,也算不得大家。此外还有许多人,努力模仿古人,努力作诗匠。但他们志在“作古”,我们也不敢把他们委屈在这五十年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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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十年是中国古文学的结束时期。做这个大结束的人物,很不容易得。恰好有一个章炳麟,真可算是古文学很光荣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