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文化运动(5)
国语必须是一种具有双重资格的方言:第一须流行最广,第二已产生了有价值的文学。流行最广,所以了解的人多;已产生了文学,所以有写定的符号可用。一般人似乎不很明白这二个条件的重要。我们试看古白话的文件,“什么”或作“是没”,或作“是勿”;“这个”或作“者个”,或作“遮个”;“呢”字古人写作“聻”字;“们”字古写作“懑”字、“每”字。自从几部大小说出来之后,这些符号才渐渐统一了。文字符号写定之后,语言的教学才容易进行。所以一种方言必须具有那两重条件,方才有候补国语的资格:
我们现在提倡的国语,也有一个中坚分子,就是那从东二省到四川、云南、贵州,从长城到长江流域,最通行的一种大同小异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在这七八百年中已产生了一些有价值的文学,已成了通俗文学——从《水浒传》《西游记》直到《老残游记》——的利器。它的势力,借着小说和戏剧的力量,加上官场和商人的需要,早已侵入那些在国语区域以外的许多的地方了。现在把这种已很通行又已产生文学的普通话认为国语,推行出去,使它们成为全国学校教科书的用语,使它成为全国报纸杂志的文学,使它成为现代和将来的文学用语:这是建立国语的唯一方法。(同上)
这是我们在建立国语方面的中心理论。
总而言之,我们所谓“活的文学”的理论,在破坏方面只是说“死文字决不能产生活文学”,只是要用一种新的文学史观来打倒古文学的正统而建立白话文学为中国文学的正宗;在建设方面只是要用那向来被文人轻视的白话来做一切文学的唯一工具,要承认那流行最广而又产生了许多第一流文学作品的白话是有“文学的国语”的资格的,可以用来创造中国现在和将来的新文学,并且要用那“国语的文学”来做统一全民族的语言的唯一工具。
至今还有一班人信口批评当日的文学革命运动,嘲笑它只是一种“文字形式”的改革。对于这班人的批评,我在十六年前早已给他们留下答复了,那时候我说:
近来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觉得中国文学有改革的必要。即如我的朋友任叔永他也说:“乌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甚至于南社的柳亚子也要高谈文学革命。但是他们的文学革命论只提出一种空荡荡的目的,不能有一种具体进行的计划。他们都说文学革命决不是形式上的革命,决不是文言白话的问题。等到有人问他们究竟他们所主张的革命“大道”是什么,他们可回答不出了。这种没有具体计划的革命,——无论是政治的是文学的——决不能发生什么效果。我们认定文字是文学的基础,故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文字问题的解决。我们认定“死文字定不能产生活文学”,故我们主张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必须用白话来做文学的工具。我们也知道单有白话未必就能造出新文学:我们也知道新文学必须要有新思想做里子。但是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我们认定白话实在有文学的可能,实在是新文学的唯一利器。(《尝试集》自序,八年八月)
我在十六年前也曾给他们留下更明白的答复:
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欧洲三百年前各国的国语文学起来替代拉丁文学时,是语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纪法国嚣俄、英国华茨活等人所提倡的文学改革,是诗的语言文字的解放。……这一次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也是先要求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来,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问题,算不得重要。却不知道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有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谈新诗》,八年十月)
现在那些说俏皮话的“文学革命家”为什么不回到二十年前的骈文古文里去寻求他们的革命“大道”呢?
05
现在要说说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第二个作战口号:“人的文学”。
我在上文已说过,我们开始也曾顾到文学的内容的改革。例如玄同先生和我讨论中国小说的长信,就是文学内容革新的讨论。但当那个时期,我们还没有法子谈到新文学应该有怎样的内容。世界的新文艺都还没有踏进中国的大门里,社会上所有的西洋文学作品不过是林纾翻译的一些十九世纪前期的作品,其中最高的思想不过是迭更司的几部社会小说;至于代表十九世纪后期的革新思想的作品都是国内人士所不曾梦见。所以在那个贫乏的时期,我们实在不配谈文学内容的革新,因为文学内容是不能悬空谈的,悬空谈了也决不会发生有力的影响。例如我在《文学改良刍议》里曾说文学必须有“高远之思想,真挚之情感”,那就是悬空谈文学内容了。
民国七年一月《新青年》复活之后,我们决心做两件事:一是不作古文,专用白话作文;一是翻译西洋近代和现代的文学名著。那一年的六月里,《新青年》出了一本“易卜生专号”,登出我和罗家伦先生合译的《娜拉》全本剧本,和陶履恭先生译的《国民之敌》剧本。这是我们第一次介绍西洋近代一个最有力量的文学家,所以我写了一篇《易卜生主义》。在那篇文章里,我借易卜生的话来介绍当时我们新青年社的一班人共同信仰的“健全的个人主义”。易卜生说:
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正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你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
……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已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的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
娜拉拋弃了他的丈夫儿女,深夜出门走了,为的是他相信自己“是一个人”,他有对他自己应尽的神圣责任:“无论如何,我务必努力做一个人!”《国民之敌》剧本里的主人翁斯铎曼医生宁可叫全体市民给他加上“国民之敌”的徽号,而不肯不说老实话,不肯不宣扬他所认得的真理。他最后宣言道:“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格就是易卜生要宣传的“真正纯粹的个人主义”。
次年(七年)12月里,《新青年》(五卷六号)发表周作人先生的《人的文学》。这是当时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他开篇就说:
我们现在应该提倡新的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文学。
他解释这个“人”字如下:
我所说的人,乃是“从动物进化的人类”。其中有两个要点:(一)“从动物”进化的;(二)从动物“进化”的。
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凡有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排斥改正。
但我们又相信人是一种从动物进化的生物,他……有能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们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尚和平的境地。凡兽性的余留,与古代礼法可以阻碍人性向上的发展者,也都应排斥改正。……
换一句话说,所谓从动物进化的人,也便是指“灵肉一致”的人。……
人的理想生活……首先便是改良人类的关系,……须营一种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第一、便是各人以心力的劳作换得适当的衣食住与医药,能保持健康的生存。第二、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袭的礼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
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
这是一篇最平实伟大的宣言(他的详细节目,至今还值得细读)。周先生把我们那个时代所要提倡的种种文学内容,都包括在一个中心观念里,这个观念他叫做“人的文学”。他要用这一个观念来排斥中国一切“非人的文学”(他列举了十大类),来提倡“人的文学”。他所谓“人的文学”,说来极平常,只是那些主张“人情以内,人力以内”的“人的道德”的文学。
在周作人先生所排斥的十类“非人的文学”之中,有《西游记》《水浒》《七侠五义》,等等。这是很可注意的。我们一面夸赞这些旧小说的文学工具(白话),一面也不能不承认他们的思想内容实在不高明,够不上“人的文学”。用这个新标准去评估中国古今的文学,真正站得住脚的作品就很少了。所以周先生的结论是:“还须介绍译述外国的著作,扩大读者的精神,眼里看见了世界的人类,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
关于文学内容的主张,本来往往含有个人的嗜好,和时代潮流的影响。《新青年》的一班朋友在当年提倡这种淡薄平实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也颇能引起一班青年男女向上的热情,造成一个可以称为“个人解放”的时代。然而当我们提倡那种思想的时候,人类正从一个“非人的”血战里逃出来,世界正在起一种激烈的变化。在这个激烈的变化里,许多制度与思想又都得经过一种“重新估价”。十几年来,当日我们一班朋友郑重提倡的新文学内容渐渐受一班新的批评家的指摘,而我们一班朋友也渐渐被人唤作落伍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最后代表者了!
那些更新颖的文学议论,不在我们编的这一册的范围之中,我们现在不讨论了。
06
我在这篇导言里,只做到了两点:第一是叙述并补充了文学革命的历史背景(音标文字运动的部分是补充的)。第二是简单的指出了文学革命的两个中心理论的涵义,并且指出了这一次文学革命的主要意义实在只是文学工具的革命。这一册的题目是“建设理论集”,其实也可以叫做“革命理论集”,因为那个文学革命一面是推翻那几千年因袭下来的死工具,一面是建立那千年来已有不少文学的成绩的活工具;用那活的白话文学来替代那死的古文学,可以叫做大破坏,可以叫做大解放,也可以叫做“建设的文学革命”。
在那个文学革命的稍后一个时期,新文学的各个方面(诗、小说、戏剧、散文)都引起了不少的讨论。引起讨论最多的当然第一是诗,第二是戏剧。这是因为新诗和新剧的形式和内容都需要一种根本的革命;诗的完全用白话,甚至于不用韵,戏剧的废唱等等,其革新的成分都比小说和散文大的多,所以他们引起的讨论也特别多。文学革命在海外发难的时候,我们早已看出白话散文和白话小说都不难得着承认,最难的大概是新诗,所以我们当时认定建立新诗的唯一方法是要鼓励大家来用白话做新诗。后来作诗的人多了,有些是受了英美民族的文学的影响比较多的,于是新诗的理论也就特别多了。中国旧戏虽然已到了末路,但在当时也还有不少迷信唱工台步脸谱的人,所以在那拥护旧戏和主张新剧的争论里,也产生了一些关于戏剧的讨论。
我在本文开篇时说过,“人们要用你结的果子来评判你”,文学革命的第一个十年结的果子就是那近十年来努力创作的成绩。我们看了这二十年的新文学创作的成绩,至少可以说中国文学革命运动不是一个不孕的女人,不是一株不结实的果子树。耶稣在山上很感动的说:“收成是好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中国文学革命的历史的基础全在那一千年中这儿那儿的一些大胆的作家,因为忍不住艺术的引诱,创作出来的一些白话文学。中国文学革命将来的最后胜利,还得靠今后的无数作家,在那点历史的基础之上,在这二十年来的新辟的园地之上,努力建筑起无数的伟大高楼大厦来。
在文学革命的初期提出的那些个别的问题之中,只有一个问题还没有得着充分的注意,也没有多大的进展,——那就是汉字改用音标文字的问题(看钱玄同先生《中国今后之文学问题》和傅斯年先生的《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两篇)。我在上文已说过,拼音文字只可以拼活的白话,不能拼古文;在那个古文学的权威毫未动摇的时代,大家看不起白话,更没有用拼音文字的决心,所以音标文字的运动不会有成功的希望。如果因为白话文学的奠定和古文学的权威的崩溃,音标文字在那不很辽远的将来能够替代了那方块的汉字做中国四万万人的教育工具和文学工具了,那才可以说是中国文学革命的更大收获了。
廿四年九月三日
(原载《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建设理论集》,1935年10月15日
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此文后经胡适删改,改名为《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1958年台北启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