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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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抬头见喜(1)

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赶到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走出一天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听到点老鼠的响动啊,它又多么尽职,闭息凝视,一连就是几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拉倒!

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儿伸出来要求给抓痒,或是在你写稿子的时候,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力避单调。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闷。这可都凭它的高兴。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半个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它倔强得很!

是,猫的确是倔强。看吧,大马戏团里什么狮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驴,都能表演一些玩艺儿,可是谁见过耍猫呢?(昨天才听说:苏联的某马戏团里确有耍猫的,我当然还没亲眼见过。)

这种小动物确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着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怕,总想藏起来。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说见着小虫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儿或蝎子螫的肿起来。

赶到猫儿们一讲起恋爱来,那就闹得一条街的人们都不能安睡。它们的叫声是那么尖锐刺耳,使人觉得世界上若是没有猫啊,一定会更平静一些。

可是,及至女猫生下两三个棉花团似的小猫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尽责地看护儿女,连上房兜兜风也不肯去了。

郎猫可不那么负责,它丝毫不关心儿女。它或睡大觉,或上屋去乱叫,有机会就和邻居们打一架,身上的毛儿滚成了毡,满脸横七竖八都是伤痕,看起来实在不大体面。好在它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依然昂首阔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两口东西,就又去挑战开打。有时候,它两天两夜不回家,可是当你以为它可能已经远走高飞了,它却瘸着腿大败而归,直入厨房要东西吃。

过了满月的小猫们真是可爱,腿脚还不甚稳,可是已经学会淘气。妈妈的尾巴,一根鸡毛,都是它们的好玩具,耍上没结没完。一玩起来,它们不知要摔多少跟头,但是跌倒即马上起来,再跑再跌。它们的头撞在门上,桌腿上,和彼此的头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逐渐开辟新的游戏场所。它们到院子里来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们在花盆里摔跤,抱着花枝打秋千,所过之处,枝折花落。你不肯责打它们,它们是那么生气勃勃,天真可爱呀。可是,你也爱花。这个矛盾就不易处理。

现在,还有新的问题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灭了,猫还有什么用处呢?而且,猫既吃不着老鼠,就会想办法去偷捉鸡雏或小鸭什么的开开斋。这难道不是问题么?

在我的朋友里颇有些爱猫的。不知他们注意到这些问题没有?记得二十年前在重庆住着的时候,那里的猫很珍贵,须花钱去买。在当时,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猫反倒须放在笼子里养着,以免被老鼠吃掉。据说,目前在重庆已很不容易见到老鼠。那么,那里的猫呢?是不是已经不放在笼子里,还是根本不养猫了呢?这须打听一下,以备参考。

也记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国轮船上,我吃过一次猫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为不识法文,看不懂菜单。猫肉并不难吃,虽不甚香美,可也没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该把猫都送往法国轮船上去呢?我很难作出决定。

猫的地位的确降低了,而且发生了些小问题。可是,我并不为猫的命运多担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灭鼠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猫的威风怎会减少了呢?两相比较,灭鼠比爱猫更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机械化了,不是连驴马也会有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担忧驴马没有事作而放弃了机械化呢?

画像

前些日子,方二哥在公园里开过“个展”,有字有画,画又分中画西画两部。第一天到会参观的有三千多人,气晕了多一半,当时死了四五十位。

据我看,方二哥的字确是不坏,因为墨色很黑,而且缺着笔划的字也还不算多。可是方二哥自己偏说他的画好。在“个展”中,中画的杰作——他自己规定的——是一张人物。松树底下坐着俩老头儿。确是松树,因为他题的是“松声琴韵”。他题的是松,我要是说像榆树,不是找着打架吗?所以我一看见标题就承认了那是松树:为朋友的面子有时候也得叫良心藏起一会儿去。对于那俩老头儿,我可是没法不言语了。方二哥的俩老头儿是一顺边坐着,大小一样,衣装一样,方向一样,活像是先画了一个,然后又照描了一个。“这是怎么个讲究?”我问他。

“这?俩老头儿鼓琴!”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为什么一模一样?”我问的是。

“怎么?不许一模一样吗?”他的眼里已然冒着点火。

“那么你不会画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讲究画成一样!这是艺术!”他冷笑着。

我不敢再问了,他这是艺术。

又去看西画。他还跟着我。虽然他不很满意我刚才的质问,可究竟是老朋友,不好登时大发脾气。再说,我已承认了他这是艺术。

西画的杰作,他指给我,是油画的几棵鸡冠花,花下有几个黑球。不知为什么标签上只写了鸡冠花,而没管那些黑球。要不是先看了标签,要命我也想不起鸡冠花来——一些红道子夹着蓝道子,我最初以为是阴丹士林布衫上洒了狗血,后来才悟过来那是我永不能承认的鸡冠花。那些黑球是什么呢?不能也是鸡冠花吧?我不能不问了,不问太憋得慌。“那些黑玩艺是什么?”

“黑玩艺?!!!”他气得直瞪眼:“那是鸡!你站远点看!”

我退了十几步,歪着头来回的端详,还是黑球。可是为保全我的性命,我改了嘴:“可不是鸡!一边儿大,一样的黑;这是艺术!”

方二哥天真的笑了:“这是艺术。好了,这张送给你了!”

我可怪不好意思接受,他这张标价是一千五百元呢。送点小礼物,我们俩的交情确是过得着;一千五,这可不敢当!况且拿回家去,再把老人们气死一两位,也不合算。我不敢要。

我正谦谢,方二哥得了灵感:“不要这张也好,另给你画一张,我得给你画像;你的脸艺术!”

我心里凉了!不用说,我的脸不是像块砖头,就是像个黑蛋。要不然方二哥怎说它长得艺术呢?我设尽方法拦阻他:没工夫;不够被画的资格;坐定了就抽疯……他不听这一套,非画不可;第二天还就得开始,灵感一到,机关枪也挡不住;不画就非疯了不可!我没了办法。为避免自己的脸变成黑蛋,而叫方二哥入疯人院,我不忍。画就画吧。我可是绕着弯儿递了个口语:“二哥,可画细致一点。家里的人不懂艺术,他们专看像不像。我自己倒没什么,你就画个黑球而说是我,我也能欣赏。”

“艺术是艺术,管他们呢!”方二哥说,“明天早晨八点,一准!”

我没说出什么来,一天没吃饭。

第二天,还没到八点,方二哥就来了;灵感催的。喝,拿着的东西多了,都挂着颜色。把东西堆在桌上,他开始惩治我。叫我坐定不动,脸儿偏着,脖子扭着,手放在膝上,别动,连眼珠都别动。我吓开了神。他进三步,退两步,向左歪头,抓抓头发,又向右看,挤挤眼睛。闹腾了半点多钟,他说我的鼻子长的不对。得换个方向,给鼻子点光。我换过方向来,他过来弹弹我的脑门,拉拉耳朵,往上兜兜鼻子,按按头发;然后告诉我不要再动。我不敢动。他又退后细看,头上出了汗。还不行,我的眼不对。得换个方向,给眼睛点光。我忍不住了,我把他推在椅子上,照样弹了他的脑门,拉了他的耳朵……“我给你画吧!”我说。

为艺术,他不能跟我赌气。他央告我再坐下:“就画,就画!”

我又坐好,他真动了笔。一劲嘱咐我别动。瞪我一眼,回过头去抹一个黑蛋;又瞪我一眼,在黑蛋上戳上几个绿点;又回过头来,向我的鼻子咧嘴,好像我的鼻子有毒似的。画了一点多钟,他累得不行了,非休息不可,仿佛我歪着头倒使他脖子酸了。我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去细看他画了什么。很简单,几个小黑蛋凑成的一个大黑蛋,黑蛋上有些高起的绿点。

“这是不是煤球上长着点青苔?”我问。

“别忙啊,还得画十天呢。”他看着大煤球出神。

“十天?我还得坐十天?”

“啊!”

当天下午,我上了天津。两天后,家中来信说:方二哥疯了。疯了就疯了吧,我有什么办法呢?

相片

在今日的文化里,相片的重要性几乎胜过了音乐、图画与雕刻等等。在一个摩登的家庭里,没有留声机,没有名人字画,没有石的或铜的刻像,似乎还可以下得去;设若没几张相片,或一二相片本子,简直没法活下去!不用说是一个家庭,就是铺户、旅馆、火车站、学生宿舍,没有相片就都不像一回事。电车上“谨防扒手”的下面要是没有几片四寸的半身照相,就一定显着空洞。水手们身上要是不带着几张最写实不过的妖精打架二寸艺术照相,恐怕海上的生活就要加倍难堪了。想想看,一个设备很完全的学校,而没有年刊或同学录,一个政府机关里而没有些张窄长的这个全体与那个周年的相片!至于报纸与杂志,哼,就是把高尔基的相误注为托尔斯泰的,也比空空如也强!投考、领护照、定婚、结婚、拜盟兄弟,哪一样可以没有相片?即使你天生来的反对照相,你也得去照;不然,你就连学校也不要入,连太太也不用娶,你乘早儿不用犯这个牛脖子——“请笑一点”,你笑就是了。儿童、妇女、国货、航空,都有“年”。年,究竟是年,今年甲子,明年乙丑,过去就完事;至于照相,这个世纪整个的是“照相世纪”;想想,你逃得出去吗?

还是先说家庭吧。比如你的屋中挂着名家的字画,还有些古玩,雅是雅了,可是第一你就得防贼,门上加双锁,窗上加铁栅,连这样,夜间有个风声草动,你还得咳嗽几声;设若是明火,进来十几位蒙面的好汉,大概你连咳嗽也不敢了。这何苦呢?相片就没这种危险,谁也不会把你父亲的相偷去当他的爸爸,这不是实话么?

就满打没这个危险,艺术作品或古玩也远不及相片的亲切与雅俗共赏。一张名画,在普通的人眼中还不如理发馆壁上所悬的“五福临门”,而你的朋友亲戚不见得没有普通人。你夸奖你的名画,他说看不上眼,岂不就得打吵子?相片人人能看得懂,而且就是照得不见佳也会有人夸好。比如令尊的相片加了漆金框悬在墙上,多么笨的人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儿说:“令尊这个相还不如五福临门好看!”绝对不会。即使那个相真不好看,人家也得说:“老爷子福相,福相!”至不济,也会夸奖句:“框子配得真好!”

以此类推,尊家自己,尊夫人,令郎令嫒,都有相片,都能得到好评,这够多么快活呢?!况且相片遮丑,尊家面上的麻子,与尊夫人脸上的小沙漠似的雀斑,都不至于照上;你自己看着起劲,朋友们也不必会问:“照片上怎么忘掉你的麻子?”站在一张图画前面,不管懂与否,谁都想批评批评,为表示自己高明,当着一个人,谁也不愿对他的面貌发表意见;看相片也是如此。

有相片就有话说,不至于宾主对愣着。

“这是大少爷吧?”

“可不是!上美国读书去了。”

“近来有信吧?”

打这儿,就由大少爷谈到美国,又由美国谈回来,碰巧了就二反投唐再谈回美国去,话是越说越多,而且可以指点着相片而谈,有诗为证:句句是真,交情乃厚。

最好是有一二相片本子。提到大少爷,马上拿出本子来:

“这是他满月时候照的,他生在福州,那时先严正在福州做官。”话又远去了,足够写三四本书的。假若没有这可宝贵的本子,你怎好意思突乎其来的说:先严在福州作过官?而使朋友吓一跳,当是你的脑子有毛病。

遇上两位话不投缘,而屡有冲突起来的危险的客人,相片本子——顶好是有两本——真是无价之宝。一看两位的眼神不对,你应当很自然的一人递给一本。他们正在,比如说,为袁世凯是否伟人而要瞪眼的时候,你把大少爷生在福州,和二小姐已经定婚的照片翻开,指示给他们。他们一个看福州生的胖小子,一个看将要成为新娘子的二小姐,自然思想换了地方,一个问你一套话,而袁世凯或者不成为问题了。要不然,这个有很大的危险。假若你没有相片本子,而二位抓住袁世凯不撒手,你要往折中里一说,说二位各有各的理,他们一定都冲着你来了;寡不敌众,你没调停好,还弄一鼻子灰。你要是向着一边说话,不用说,那就非得罪一边不可,也许因此而飞起茶碗——在你家里,茶碗自然是你的。你要是一声不出,听着他们吵,赶到彼此已说无可说而又不想打架的时候,他们就会都抱怨你不像个朋友。你若是不分清红皂白而把客人一齐逐出去,那就更糟,他们也许在你的门口吵嚷一阵,而同声的骂你不懂交情。总之,你非预备两个本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