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研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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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中国历史研究法(18)

人类造业,其波澜之壮阔与变态之瑰谲,其不可思议有如此。吾侪但据此两事,已可以证明人类动作,息息相通。如牵发而动全身,如铜山西崩而洛钟东应。以我中国与彼西方文化中枢地相隔如彼其远,而彼我相互之影响犹且如此其巨,则国内所起之事件,其首尾连属因果复杂之情形,益可推矣。又可见不独一国之历史为“整个的”,即全人类之历史亦为“整个的”。吾中国人前此认禹域为“天下”,固属褊陋;欧洲人认环地中海而居之诸国为世界,其褊陋亦正与我同。实则世界历史者,合各部分文化国之人类所积共业而成也。吾侪诚能用此种眼光以观察史迹,则如乘飞机腾空至五千尺以上,周览山川形势,历历如指掌纹,真所谓“俯仰纵宇宙,不乐复何如”矣。然若何然后能提絜纲领,用极巧妙之笔法以公此乐于大多数人,则作史者之责也。

孟子尝标举“知人论世”之义,论世者何?以今语释之,则观察时代之背景是已。人类于横的方面为社会的生活,于纵的方面为时代的生活。苟离却社会与时代,而凭空以观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之思想动作,则必多不可了解者,未了解而轻下批评,未有不错误也。故作史如作画,必先设构背景;读史如读画,最要注察背景。

旧史中能写出背景者,则《史记·货殖列传》实其最好模范。此篇可分为四大段:篇首“老子曰至治之极”起,至“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止,为第一段,略论经济原则及其与道德之关系。自“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起,至“岂非以富耶”止,为第二段,纪汉以前货殖之人。自“汉兴海内为一”起,至“令后世得以观择焉”止,说明当时经济社会状况。自“蜀卓氏之先”起至篇末,纪当时货殖之人。即以文章结构论,已与其他列传截然不同。其全篇宗旨,盖认经济事项,在人类生活中含有绝大意义,一切政教,皆以此为基础。其见解颇有近于近世唯物史观之一派,在我国古代已为特别。其最精要之处,尤在第三段:彼将全国分为若干个之经济区域。每区域寻出其地理上之特色,举示其特殊物产及特殊交通状况,以规定该区域经济上之物的基件。每区域述其历史上之经过,说明其住民特殊性习之由来,以规定该区域经济上之心的基件。吾侪读此,虽生当二千年后,而于当时之经济社会,已得有颇明了之印象。其妙处乃在以全力写背景,而传中所列举之货殖家十数人,不过借作说明此背景之例证而已。此种叙述法,以旧史家眼光观之,可谓奇特。各史列传,更无一篇敢蹈袭此法;其表志之记事,虽间或类此,然求其能如本篇之描出活社会状况者,则竟无有也。吾侪今日治史,但能将本篇所用之方法,扩大之以应用于各方面,其殆庶几矣。

史迹复杂,苟不将其眉目理清,则叙述愈详博,而使读者愈不得要领。此当视作者头脑明晰之程度何如,与其文章技术之运用何如也。此类记述之最好模范,莫如《史记·西南夷列传》: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嶲、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囗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囗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氏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此对于极复杂之西南民族,就当时所有之智识范围内,以极简洁之笔法,将其脉络提清,表示其位置所在,与夫社会组织之大别,及其形势之强弱。以下方杂叙各部落之叛服等事,故不复以凌乱为病。惜后世各史之记事,能如此者绝希。例如晋代之五胡十六国,唐代之藩镇,皆史迹中之最纠纷者;吾侪无论读正史读《通鉴》,皆苦其头绪不清。其实此类事,若用《西南夷列传》之叙述法,未尝不可使之一目了然;但旧史或用纪传体,或用编年体,以事隶人或以事隶年,其势不能于人与年之外而别有所提絜,是故使学者如堕烟雾也。

自《史记》创立十表,开著作家无量法门。郑樵《图谱略》益推阐其价值。《史记》惟表年代世次而已,后人乃渐以应用于各方面。如顾栋高之《春秋大事表》,将全部《左传》事迹,重新组织一过,而悉以表体行之,其便于学者滋多矣。即如五胡十六国之事,试一读齐召南之《历代帝王年表》,已觉眉目略清;若更为下列之两表,则形势若指诸掌矣。

右第一表为东人所编中国史籍所通有,我不过略加增修而已;第二表则我所自造。吾生平读书最喜造表,顷著述中之《中国佛教史》,己造之表已二十余。我造表所用之劳费,恒倍蓰什伯于著书。窃谓凡遇复杂之史迹,以表驭之,什九皆可就范也。

天下古今,从无同铸一型的史迹。读史者于同中观异,异中观同,则往往得新理解焉。此《春秋》之教所以贵“比事”也。同中观异者,例如周末之战国与唐末之藩镇,其四分五裂,日寻干戈也同;其仍戴一守府之天子,多历年所也同。然而有大不同者:战国蜕自封建,各有历史深厚之国家组织,其统治者确为当时之优秀阶级,各国各为充实的内部发展,其性质与近世欧洲列国近,故于历史上文化贡献甚大;藩镇则蜕自蕃将降贼,统治者全属下流阶级,酷肖现代千夫所指之军阀,故对于文化,只有破坏,更无贡献。例如中世之五胡与近世之元清,虽同为外族蹂躏中夏,然而五胡之酋,皆久已杂居内地,半同化于吾族;彼辈盖皆以一身或一家族——规模较大之家族,乘时倡乱,而裹胁中国多数莠民以张其势,其性质与陈涉吴广辈相去无几;其中尤有受中国教育极深之人如刘渊、苻坚等,其佐命者或为中国杰出之才士如张方、王猛等;故虽云扰鼎沸,而于中国社会根本精神,不生大变动;其恶影响所及,不过等于累朝季叶之扰乱或稍加甚而已。元清等不然,彼等本为中国以外的一部落,渐次扩大,南向与中国为敌国者多年,最后乃一举而灭之,其性质纯然为外来征服的,与五胡之内乱割据的绝异。且五胡时代,中原虽沦,而江南无恙,吾族文化嫡系,迄未中断。元清不然,全中国隶彼统治之下百年或二三百年,彼熟知吾人耻愤之深,而力谋所以固位之术,故其摧残吾国民性也至阴险而狠毒;而吾族又更无与彼对立之统治机关,得以息肩而自庇,故元气所伤实多,而先民美质,日就凋落。又元清两代,其相同之点既如前述,然亦自有其相异之点。蒙古人始终不肯同化于中国人,又不愿利用中国人以统治中国,故元代政治之好坏,中国人几乎不能负责任。因此其控驭之术,不甚巧妙,其统治力不能持久;然因此之故,彼虽见摈出塞,犹能保持其特性,至今不灭。满洲人初时亦力求不同化,然而不能自持;其固有之民族性逐渐澌灭,至亡时殆一无复存。彼辈利用中国人统治中国之政策,始终一贯,其操术较巧妙,故其享祚较长久;然政权一坠,种性随沦,今后世界上应更无复满洲人矣。异中观同者,例如北魏女真皆仅割据中原,满洲则统一全国,此其所异也;然皆入据后逐渐同化,驯至尽丧其民族以融入我族,此其所同也。而彼三族者皆同东胡,吾侪因可以得一假说,谓东胡民族之被同化性,较他民族为多也。又如元代剧曲最发达,清代考证学最发达,两者之方向,可谓绝异;然其对于政治问题之冷淡则同,较诸汉、唐、宋、明四代之士风截然矣。吾侪因此可得一假说,谓在异族统治之下,人民必惮谈政治也。又如儒教佛教,千余年间轧轹不绝,其教理亦确多根本不同之处。然考其学发达之顺序,则儒家当汉初,专务抱残守缺,传经典之文句而已;后汉以降,经师成一家言者渐多;六朝隋唐则义疏解释讲授之风甚盛;入宋以后,便力求刊落糟粕,建设一种内观的新哲学。佛家亦然,输入初期,专务翻译,所译率皆短篇经典;六朝隋唐,则大部经论,陆续译成,佛徒多各专一经以名家(如毗昙宗,俱舍宗,成实宗,三论宗,法华宗,涅槃宗,地论宗,摄论宗等,皆专宗一经或一论),而注疏解释讲授之风亦极盛;其后则渐渐自创新宗(如天台,贤首,慈因诸宗);入宋以后,则不立文字之禅宗独盛,而他宗殆皆废。两家学术之发展,并不相谋,然而所历方向,乃恰如两平行线,千余年间相与骈进。吾侪必比而观之,然后所谓时代精神者乃得见。凡此皆异中观同之例也。

说明事实之原因结果,为史家诸种职责中之最重要者,近世治斯学之人,多能言之;虽然,兹事未易言也。宇宙之因果律,往往为复的而非单的,为曲的而非直的,为隔的伏的而非连的显的,故得其真也甚难。自然界之现象且有然,而历史现象其尤甚也。严格论之,若欲以因果律绝对的适用于历史,或竟为不可能的而且有害的亦未可知。何则?历史为人类心力所造成,而人类心力之动,乃极自由而不可方物。心力既非物理的或数理的因果律所能完全支配,则其所产生之历史,自亦与之同一性质。今必强悬此律以驭历史,其道将有时而穷,故曰不可能;不可能而强应用之,将反失历史之真相,故曰有害也。然则吾侪竟不谈因果可乎?曰,断断不可。不谈因果,则无量数繁赜变幻之史迹,不能寻出一系统,而整理之术穷;不谈因果,则无以为鉴往知来之资,而史学之目的消灭。故吾侪常须以炯眼观察因果关系,但其所适用之因果律,与自然科学之因果律不能同视耳。

请言自然科学与历史之别:

其一,自然科学的事项,常为反复的完成的;历史事项反是,常为一度的,不完成的——自然科学,常在必然的法则支配之下,缫演再缫演;同样条件,必产同样结果,且其性质皆属于可以还元。其研究对象之原子分子或生殖质,皆属完成的决定的。历史不然:如吾前文所屡言,天下从无同铸一型的史迹;凡史迹皆庄子所谓“新发于硎”,未有缫演乎其旧者也。不惟极活跃之西洋史,节节翻新;即极凝滞之中国史,前后亦未尝相袭。不宁惟是,每一段史迹,殆皆在前进之半途中作若行若止之态,常将其未竟之绪之一部分贻诸方来。欲求如自然科学之截然表示一已完成之定形定态以供人研究者,殆不可得。故自然科学可以有万人公认之纯客观的因果律,而历史盖难言之矣。

其二,自然科学的事项,常为普遍的;历史事项反是,常为个性的——自然科学的事项,如二加二必为四,氢氧二合必为水。数学上无不同质之“二”;化学上无不同质之“氢”与“氧”。故二加二之法则,得应用于一切之四;氢氧二合之法则,得应用于一切之水。历史不然:历史由人类所造。人类只有一个孔子,更无第二个孔子;只有一个基督,更无第二个基督。拿破仑虽极力摹仿恺撒,然拿破仑自是拿破仑,不是恺撒;吾侪不妨以明太祖比汉高祖,然不能谓吾知汉祖,同时即已知明祖。盖历史纯为个性发挥之制造品,而个性直可谓之无一从同。又不惟个人为然耳,历史上只有一个文艺复兴时代,更无绝对与彼相同之第二个时代;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华民族,更无绝对与我相同之第二个民族。凡成为历史事实之一单位者,无一不各有其个别之特性。此种个性,不惟数量上复杂不可偻指,且性质上亦幻变不可方物。而最奇异者,则合无量数互相矛盾的个性,互相分歧或反对的愿望与努力,而在若有意若无意之间,乃各率其职以共赴一鹄,以组成此极广大极复杂极致密之“史纲”,人类之不可思议,莫过是矣。史家之职责,则在此种极散漫极复杂的个性中,而觑见其实体,描出其总相,然后因果之推验乃可得施。此其所以为难也。

其三,自然科学的事项,为超时间空间的;历史事项反是,恒以时间空间关系为主要基件——二加二为四,氢氧二合为水,亿万年前如是,亿万年后亦有然,中国如是,他国他洲有然,乃至他星球亦有然。历史反是:某时代关系极重要之事项,移诸他时代或成为绝无意义;不宁惟是,同一事件,早一年发生与迟一年发生,乃至早一日一刻发生与迟一日一刻发生,其价值可以相去悬绝。空间方面亦复如是,甲处所发生事件,假令以同型的——其无绝对同型的不俟论——移诸乙处,其所取得历史上之意义与价值,迥乎不相侔。质而言之,史迹之为物,必与“当时”“此地”之两观念相结合,然后有评价之可言。故史学推论的方式,比诸自然科学,益复杂而难理也。

明乎此三异点,始可以语于史界之因果矣。

史界因果之劈头一大问题,则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耶?换言之,则所谓“历史为少数伟大人物之产儿”“英雄传即历史”者,其说然耶否耶?罗素曾言:“一部世界史,试将其中十余人抽出,恐局面或将全变。”此论吾侪不能不认为确含一部分真理。试思中国全部历史如失一孔子,失一秦始皇,失一汉武帝……其局面当何如?佛学界失一道安,失一智觊,失一玄奘,失一慧能;宋明思想界失一朱熹,失一陆九渊,失一王守仁;清代思想界失一顾炎武,失一戴震,其局面又当何如?其他政治界,文学界,艺术界,盖莫不有然。此等人得名之曰“历史的人格者”。何以谓之“历史的人格者”?则以当时此地所演生之一群史实。此等人实为主动——最少亦一部分的主动——而其人面影之扩大,几于掩覆其社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