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卷十二(2)
异史氏说:“沿途作祟害人前去报到,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作奸弄祟的人,这和赶着马前去应试‘不求闻达科’有什么区别呢?天下事情大都类似这样。还记得甲戌、乙亥年间,当政的叫老百姓捐送谷物,都上奏说老百姓很乐意输送。因此各个州县如数收足,并卖力地逼迫拷打老百姓。当时,郡北七个县遭水灾,收成不好,催交谷物尤其困难。唐太史偶然到利津,见到被捆绑逮捕的十多人。便问:‘为什么事?’回答说:‘官府抓我们到城里去,追逼我们乐意输送的谷物。’农民不知道‘乐意’二字怎样解释,便认为是敲诈勒索的代名,难道不可叹可笑吗!”
纫针
虞小思是东昌人,以囤积为职业。妻子夏氏,回娘家探亲返回时,见门外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少女,哭得非常伤心。夏氏便问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擦着眼泪告诉夏氏,才知道她丈夫叫王心斋,也是官宦人家的后代。由于家道中落,没有谋生的职业,请求中人担保向富人黄某借钱做生意。结果在半途中遭到抢劫,丢了钱,幸而不死,回到家中。黄某来讨账,本利共计不下三十两,可王心斋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抵押。黄某看到他的女儿纫针十分漂亮,便想谋她做妾,并叫中保人去要挟王心斋:如果同意,除了可以抵债外,还能用二十两银子压券。王心斋和妻子商量,妻子哭着说:“我们家尽管贫穷,但本来是富贵世家的后代。而黄某是为别人服役才发财的,怎么敢娶我的女儿做妾?何况纫针本来就有未婚夫,你怎么能擅自做主?”先时,同县傅举人的儿子和王心斋很要好,生下男孩阿卯,在襁褓中曾与王家议婚。后来傅举人在福建做官,一年多就死去,妻儿不能归家,消息全断绝。因此纫针十五岁还没正式订婚。妻子说到这里,王心斋无话可说,只好谋求对策。妻子说:“不得已,我试着和两个弟弟商量商量。”原来,妻子范氏的祖父曾在京城任职,两个孙子田产还有很多。第二天,妻子带着女儿回家告诉两个弟弟,两个弟弟只是任凭她痛哭流涕,却一直没有答应为她想办法。范氏才号哭着回家,在此处正好碰到夏氏。
夏氏很同情范氏,又见她女儿柔美可爱,更加为她哀痛。便请她们进屋,用酒饭款待,安慰她们说:“娘儿俩不要悲哀,我一定尽力相助。”范氏没来得及感谢,纫针已拜伏在地上哭泣。夏氏更加同情,寻思说:“我虽然有少许存钱,但是拿出三十两银子也是很困难的,我一定典当东西交付。”母女又叩拜感谢。夏氏以三天相约,辞别后千方百计为她们筹集资金,也不敢告诉她丈夫。三天后,还没有凑足三十两银子,又派人到她母亲那儿借钱。范氏母女已经来了,夏氏便如实告知她们,又约定第二天。到晚上,家人把钱借回来,范氏便把钱包裹好放在床头。
到了夜里,有个强盗在墙上打洞点着火进来。夏氏惊醒,斜眼一看,见到一个人手臂上挎着短刀,样子很凶恶,非常害怕,不敢声张,假装睡着了。强盗走近箱子,正准备打开锁。回头一看,夏氏枕边有包东西,探身抓去,就近灯光解开一看,便装进腰包,不再撬箱便走了。夏氏便起床呼叫。家里只有一个小丫鬟,于是又隔墙呼叫邻居。等邻居聚集起来时,强盗却跑得很远了。夏氏只好对灯哭泣,见丫鬟熟睡,便用带子上吊在窗棂间。天亮时,丫鬟发现,叫人解救,已经四肢冰冷。丈夫虞小思听说后便赶回来,向丫鬟询问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于是痛哭着筹办丧事。当时正是夏天,但夏氏的尸体却不僵硬,也不腐烂,过了七天才装殓。
下葬以后,纫针偷偷出来,在夏氏墓地哭泣。一天,暴风雨忽然来临,雷电大作,炸开了夏氏的坟墓,纫针也被震死。虞小思听说后,急忙赶去验看,见棺材已被打开,妻子在里面呻吟痛哭。虞小思就把她抱出来,二人见到旁边的女尸,不知是谁。夏氏仔细察看,才辨认出来。正在相互惊骇时,范氏也来了,见女儿已死,哭着说:“我猜她可能在这里,果然真是如此!她听到夫人上吊自杀后,便一直日夜痛哭,哭声从来没有断过。今夜她对我说,要到墓地去哭,我没有答应她。”夏氏被纫针的仁义所感动,便和丈夫说,就用埋葬她的棺材来埋葬纫针。范氏听了,便叩拜感谢。虞小思背着妻子回家,范氏也回去把这事告诉自己的丈夫。
后来,人们又听说村北有一个人被雷劈死在路上,身上有红字:“偷夏氏金贼。”不久,听到邻居媳妇的哭声,才知道遭受雷击的就是她的丈夫马大。村里人于是上诉官府,县官便把邻居媳妇拘捕审讯。原来,范氏因为夏氏筹集钱财为她赎女,便感动得把这事说了出去,当时马大由于没有赌资,听说后便生了贼心。县官于是押着马大媳妇搜赃,但只搜出二十两银子;检查马大尸体时,又发现四两。县官于是判决卖掉马大媳妇补偿虞家。夏氏听了,更加欢喜,把所得的钱全部交给范氏,让她偿还债主。
纫针下葬三天后,夜晚又雷鸣电闪,雷电夹着狂风,又把坟墓炸开,纫针也复活过来。但她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去敲夏氏家的门。夏氏惊起,隔门问她。纫针说:“夫人果真活了吗!我是纫针。”夏氏害怕她是鬼,便叫邻家老太太盘问纫针,知道她也复活了,便欢喜地请她进屋。纫针自己说:“我不再回家了,我愿意留在这里,听从夫人的使唤。”夏氏说:“这样一来,别人就会说我掏钱是为了买个丫鬟了。放心回家吧,当初把你安葬后,你家的债也已经还清了。”纫针听了,又感动得泪流满面,愿意把夏氏当母亲来侍候,但夏氏没有答应。纫针说:“孩儿能够劳作,也不会坐着白吃的。”天亮后,夏氏便把这事告知范氏。范氏听了,也十分高兴,急忙赶来。母女相见,抱头痛哭。范氏也顺从了女儿的意思,让她跟从夏氏。但范氏离去后,夏氏却把纫针强送回家,纫针啼哭着想念夏氏,王心斋又把女儿背来,放到夏氏家门就走了。夏氏见了,便惊奇地问她,才知其中缘故,也就安心把她留下来。纫针看见虞小思回来,急忙下拜,叫他父亲。虞小思本来没有子女,又见纫针亲切动人,也很高兴。纫针纺织缝补,非常勤劳。夏氏偶尔生病,纫针便日夜侍候,见夏氏不吃东西,她也不吃,脸上经常挂着眼泪,并对别人说:“如果母亲有个万一,我也决不再活了!”夏氏稍好后,她才高兴起来。夏氏听说后,也流下了眼泪,说:“我四十岁仍没有孩子,只要能生下一个像纫针这样的闺女也就满足了。”当时,夏氏还没有生育过子女,但过了一年,就忽然生下一个男孩,人们都认为这是行善的报答。
过了两年,纫针年岁也不小了。虞小思和王家商量,不能履行过去的婚约。王心斋说:“纫针在你家,她的婚姻只由你做主。”这时,纫针已经十七岁了,因为聪明漂亮,心灵手巧,人们一听说虞家要为纫针择婚,求婚的便一个接着一个来。但虞家却想要为纫针选择一个富贵人家。黄某听说后,也派媒人来了,但虞小思厌恶他为富不仁,便果断拒绝了。后来,虞小思为纫针选择了冯家。冯某是县里的名士,他的儿子十分聪明,而且还能写文章。主意定下来之后,便准备把这事告诉王心斋,但王心斋此时外出做生意,还没回家,虞便直接应承了这门亲事。黄某从虞这里得不到纫针,也假托做生意,找到王心斋所在的地方,设筵席邀请王;又再加资本帮助他经商,逐渐变得和洽起来。黄某便说自己的儿子十分聪明,想自己出面做媒。王心斋被他的情义所感动,又羡慕他的富裕,便和他订下婚约。回到家后,王心斋跑到虞家,但虞小思在前一天已经接受了冯家的婚书。此时听到王心斋要把女儿许给黄家,很不高兴,便叫纫针出来,把情况告诉她。纫针生气地说:“黄某是我们的仇人!要我去侍奉仇人,我只有一死!”王心斋觉得惭愧,便托人告诉黄某,说女儿已经与冯家订婚。黄某听了,气愤地说:“纫针姓王,不姓虞。我订约在前,他订约在后,怎么能背弃婚约呢?”便把此事告到县令那里,县令以黄家订约在先为由,想把纫针判给黄家。冯家却说:“王家把女儿交给虞家,本来说婚嫁不再过问,况且我有订婚书,他不过是在酒桌上说说罢了。”县令听了,觉得也有道理,所以不好判决,于是打算让纫针自己来选择。这时,黄某又用金钱来贿赂县令,求县令暗中帮助他。结果,这桩诉讼案持续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决断。
一天,有个举人北上,官车经过东昌,派人打听王心斋。正好问到虞小思,虞转而问他。原来举人姓傅,正是曾与纫针有过婚约的阿卯。这时,阿卯已经加入闽籍,并在十八岁时考中了举人,因以前有婚约,还没有婚配。他母亲便嘱咐他顺路拜访王家,打听纫针是否已经另许他人。
虞小思听了,大为高兴,便邀请傅举人到自己家中,将纫针的遭遇一一讲述给他。但是,由于女婿远道千里而来,所以还是担心没有证据。傅举人于是打开箱箧,取出王家当时的允婚书。虞小思又派人叫来王心斋,经过验证,果然是真的,于是皆大欢喜。就在县令复审这件案子的那天,傅举人又投帖拜谒县令,这案子才宣告结束。于是,双方选择吉日,约定日期,傅举人便走了。会试后,傅举人买了彩礼返回,住在自己家以前的老房子里,举行迎亲礼。此时,阿卯考中进士的喜报已经传到福建,接着又传到东昌。后来,阿卯又在礼部的会试中高中,在京城当了一阵子官才回来。纫针不想南渡,阿卯也因为先人的墓地都在东昌,便先去迎来父亲灵柩,带着母亲一同归来。又过了几年,虞小思去世,这时他的儿子才七八岁,纫针便替他抚养,胜过自己的弟弟。而且还让他读书,并得以进入县学。由于有了阿卯,家里的光景也渐渐好起来,连富翁都比不上。
异史氏说:“神龙中也有游侠吗?表扬善的,斥责恶的,生死都凭着雷霆,这就是‘钱塘破阵舞’。轰轰隆隆,屡次袭击,都为了一个人,怎么知道纫针不是龙女被贬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