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3)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吗?”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作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辩。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吗?”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原叫他在后园来的。”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叫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奔前门,不曾到后园去。”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吗?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她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
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一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姑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褴褛,与表兄借件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鲁学曾道:“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
公案现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道:
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
本月 日
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戴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白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人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间哪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反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耽搁人的生意。”梁尚宾道:“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梁尚宾道:“你若加二肯折,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耽搁了。我说不像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客人不肯。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吧。”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道:“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吗?”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只要公道作价。”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对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正是:
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托病关门,秘密吩咐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就扮作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现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千户秘拿。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御史忙叫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
坐间,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明白。”便叫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钟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哪里来的?”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决之疑。”
御史吩咐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御史且叫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的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青天里闻了个霹雳,正要硬着嘴分辩。只见御史叫门子把银钟、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唬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一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人?”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御史喝叫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杻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布四百匹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其银两、首饰,给予老欧领回。金钗、金钿,断还鲁学曾。俱释放宁家。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
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开。
生死俱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御史道:“容易。”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余赃回报。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甚?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知县当时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指度日。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夫人发一个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及至近前,却是个陌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是谁?”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有甚话说?”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地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耽误了他。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了。
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那田氏还呆呆地坐地,问她时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了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的义女肯吗?”田氏拜道:“若得服侍夫人,贱妾有幸。”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
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她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又见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夫人又问起女儿阿秀附魂一事:“她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亲一事。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顾佥事无子,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梁尚宾子孙遂绝。诗曰: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
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