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2)
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便是他师弟赵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师父师弟厮叫,只道:“官人少坐。”赵正和宋四公叙了间阔就坐,叫酒保添只盏来筛酒。吃了一杯,赵正却低低地问道:“师父一向疏阔。”宋四公道:“二哥,几时有道路也没?”赵正道:“是道路却也自有,都只把来风花雪月使了。闻知师父入东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没甚么,只有得个四五万钱。”又问赵正道:“二哥,你如今哪里去?”赵正道:“师父,我要上东京闲走一遭,一道赏玩则个,归平江府去做话说。”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赵正道:“我如何上东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东京事,行院少有认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谁?第二,东京百八十里罗城,唤作‘卧牛城’。我们只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东京有五千个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赵正道:“这三件事都不妨,师父你只放心,赵正也不到得胡乱吃输。”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东京时,我觅得禁魂张员外的一包儿细软,我将归客店里去,安在头边枕着头。你觅得我的时,你便去了东京。”赵正道:“师父,恁地时不妨。”两个说罢,宋四公还了酒钱,将着赵正归客店里。店小二见宋四公将着一个官人归来,唱了喏。赵正同宋四公入房里走一遭,道了“安置”,赵正自去。当下天色晚,如何见得?
暮烟迷远岫,簿雾卷晴空。群星共皓月争光,远水与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曲岸小舟,几点渔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月,花间粉蝶宿芳丛。
宋四公见天色晚,自思量道:“赵正这汉手高,我做他师父,若还真个吃他觅了这般细软,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却待要睡,又怕吃赵正来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细软安放头边,就床上掩卧。只听得屋梁上吱吱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来打闹人。”仰面向梁上看时,脱些个屋尘下来,宋四公打两个喷嚏。稍时老鼠却不则声,只听得两个猫儿,喵呜地厮咬了叫,溜些尿下来,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渐觉困倦,一觉睡去。
到明日天晓起来,头边不见了细软包儿。正在那里没摆拨,只见店小二来说道:“公公,昨夜同公公来的官人来相见。”宋四公出来看时,却是赵正。相揖罢,请他入房里,去关上房门。赵正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儿,纳还师父。宋四公道:“二哥,我问你则个,壁落共门都不曾动,你却是从哪里来,讨了我的包儿?”赵正道:“实瞒不得师父,房里床面前一带黑油纸槛窗,把那学书纸糊着。吃我先在屋上,学一和老鼠,脱下来屋尘,便是我的作怪药,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打几个喷嚏;后面猫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牲,你好没道理!”赵正道:“是吃我盘到你房门前,揭起学书纸,把小锯儿锯将两条窗栅下来,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边,偷了包儿,再盘出窗外去,把窗栅再接住,把小钉儿钉着,再把学书纸糊了,恁地便没踪迹。”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会处。你还今夜再觅得我这包儿,我便道你会。”赵正道:“不妨,容易的事。”赵正把包儿还了宋四公道:“师父,我且归去,明日再会。”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里不说,肚里思量道:“赵正手高似我,这番又吃他觅了包儿,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钱在这里,烦你买一百钱爊肉,多讨椒盐,买五十钱蒸饼,剩五十钱,与你买碗酒吃。”店小二谢了公公,便去谟县前买了爊肉和蒸饼。却待回来,离客店十来家,有个茶坊里,一个官人叫道:“二店哥,哪里去?”店二哥抬头看时便是和宋四公相识的官人。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叫男女买爊肉共蒸饼。”赵正道:“且把来看。”打开荷叶看了看,问道:“这里几文钱肉?”店二哥道:“一百钱肉。”赵正就怀里取出二百钱来道:“哥哥,你留这爊肉蒸饼在这里,我与你二百钱,一道相烦,依这样与我买来,与哥哥五十钱买酒吃。”店二哥道:“谢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时,便买回来。赵正道:“甚劳烦哥哥,与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见公公时,做我传语他,只叫他今夜小心则个。”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将肉和蒸饼递还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过哥哥。”店二哥道:“早间来的那官人,叫再三传语,今夜小心则个。”
宋四公安排行李,还了房钱,脊背上背着一包被卧,手里提着包裹,便是觅得禁魂张员外的细软,离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镇路上来。到渡头看那渡船,却在对岸,等不来。肚里又饥,坐在地上,放细软包儿在面前,解开爊肉裹儿,擘开一个蒸饼,把四五块肥的爊肉多蘸些椒盐,卷作一卷,嚼得两口,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倒了。宋四公只见一个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细软包儿去。宋四公眼睁睁地见他把去,叫又不得,赶又不得,只得由他。那个丞局拿了包儿,先过渡去了。
宋四公多样时苏醒过来,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谁?捉我包儿去。店二哥与我买的爊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气吞声走起来,唤渡船过来,过了渡,上了岸,思量哪里去寻那丞局好。肚里又闷,又有些饥渴,只见个村酒店,但见:
柴门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岂知有涤器相如?陋质蚕姑,难效彼当炉卓氏。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麻衣,好欣芒郎留下当。酸醨破瓮土床排,彩画醉仙尘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买些酒消愁解闷则个。酒保唱了喏,排下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宋四公正闷里吃酒,只见外面一个妇女入酒店来:
油头粉面,白齿朱唇。锦帕齐眉,罗裙掩地。鬓边斜插些花朵,脸上微堆着笑容。虽不比闺里佳人。也当得垆头少妇。
那个妇女入着酒店,与宋四公道个万福,拍手唱一支曲儿。宋四公仔细看时,有些个面熟,道这妇女是酒店擦桌儿的,请小娘子坐则个。妇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叫量酒添只盏儿来,吃了一盏酒。宋四公把那妇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出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没有奶儿。”又枝摸他阴门,只见累累垂垂一条价。宋四公道:“热牢,你是兀谁?”那个装作妇女打份的,叉手不离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桌儿顶老。我便是苏州平江府赵正。”宋四公道:“打脊的检才!我是你师父,却叫我摸你爷头!原来却才丞局便是你。”赵正道:“可知便是赵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细软包儿,你却安在哪里?”赵正叫量酒道:“把适来我寄在这里包儿还公公。”量酒取将包儿来,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这包儿?”赵正道:“我在客店隔几家茶坊里坐地,见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讨来看,便使转他也与我去买,被我安些汗药在里面裹了,依然叫他把来与你。我装作丞局,后面踏将你来,你吃摆翻了。被我拿得包儿,到这里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个会,不枉了上得东京去。”即时还了酒钱,两个同出酒店。去空野处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换一套男子衣裳着了,取一顶单青纱头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与你一封书,去见个人,也是我师弟。他家住汴河岸上,卖人肉馒头。姓侯,名兴,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赵正道:“谢师父。”到前面茶坊里,宋四公写了书,吩咐赵正,相别自去。宋四公自在谟县。
赵正当晚去客店里安歇,打开宋四公书来看时,那书上写道:
师父信上贤师弟二郎、二娘子:别后安乐否?今有姑苏贼人赵正,欲来京做买卖,我特地使他来投奔你。这汉与行院无情,一身线道,堪作你家行货使用。我吃他三次无礼,可千万剿除此人,免为我们行院后患。
赵正看罢了书,伸着舌头缩不上。“别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对付我!我自别有道理。”再把那书折叠,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晓,离了客店,取八角镇;过八角镇,取板桥,到陈留县。沿那汴河行,到日中前后,只见汴河岸上,有个馒头店。门前一个妇女,玉井栏手巾勒着腰,叫道:“客长,吃馒头点心去。”门前牌儿上写着:“本行侯家,上等馒头点心。”赵正道:“这里是侯兴家里了。”走将入去,妇女叫了万福,问道:“客长用点心?”赵正道:“少待则个。”就脊背上取将包裹下来。一包金银钗子,也有花头的,也有接二连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觅得的。侯兴老婆看见了,动心起来,道:“这客长,有二三百只钗子,我虽然卖人肉馒头,老公虽然做赞老子,倒没许多物事。你看少间问我买馒头吃,我多使些汗火,许多钗子都是我的。”赵正道:“嫂嫂,买五个馒头来。”侯兴老婆道:“着!”楦个碟子,盛了五个馒头,就灶头盒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赵正肚里道:“这盒儿里便是作怪物事了。”赵正怀里取出一包药来,道:“嫂嫂,觅些冷水吃药。”侯兴老婆将半碗水来,放在桌上。赵正道:“我吃了药,却吃馒头。”赵正吃了药,将两只箸一拨,拨开馒头馅,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爷说与我道:‘莫去汴河岸上买馒头吃,那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这一块有指甲,便是人的指头;这一块皮上许多短毛儿,须是人的不便处。”侯兴老婆道:“官人休耍,哪得这话来!”赵正吃了馒头,只听得妇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摆翻赵正,却又没些事。赵正道:“嫂嫂,更添五个。”侯兴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这番多把些药倾在里面。”赵正怀中又取包儿,吃些个药。侯兴老婆道:“官人吃甚么药?”赵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药,名唤作‘百病安丸’,妇女家八般头风,胎前产后,脾血气痛,都好服。”侯兴老婆道:“就官人觅得一服吃也好。”赵正去怀里别搠换包儿来,撮百十丸与侯兴老婆吃了,就灶前颠翻了。赵正道:“这婆娘要对付我,却倒吃我摆翻。别人漾了去,我却不走。”特骨地在那里解腰捉虱子。
不多时,见个人挑一担物事归。赵正道:“这个便是侯兴,且看他如何?”侯兴共赵正两个唱了喏。侯兴道:“客长吃点心也未?”赵正道:“吃了。”侯兴叫道:“嫂子,会钱也未?”寻来寻去,寻到灶前,只见浑家倒在地下,口边溜出痰涎,说话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摆翻了。”侯兴道:“我理会得了,这婆娘不认得江湖上相识,莫是吃那门前客长摆翻了?”侯兴向赵正道:“法兄,山妻眼拙,不识法兄,切望恕罪。”赵正道:“尊兄高姓?”侯兴道:“这里便是侯兴。”赵正道:“这里便是姑苏赵正。”两个相揖了。侯兴自把解药与浑家吃了。赵正道:“二兄,师父宋四公有书上呈。”侯兴接着,拆开看时,书上写着许多言语,末梢道:“可剿除此人。”侯兴看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道:“师父兀自三次无礼,今夜定是坏他性命!”向赵正道:“久闻清德,幸得相会!”即时置酒相待,晚饭过了,安排赵正在客房里睡,侯兴夫妇在门前做夜作。
赵正只闻得房里一阵臭气,寻来寻去,床底下一个大缸。探手打一摸,一颗人头;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脚。赵正搬出后门头,都把索子缚了,挂在后门屋檐上。关了后门,再入房里,只听得妇女道:“二哥,好下手!”侯兴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个。”妇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银钗子,有二三百只。今夜对付他了,明日且把来做一头戴,叫人喝采则个。”赵正听得道:“好也!他两个要恁地对付我性命,不妨得。”
侯兴一个儿子,十来岁,叫作伴哥,发脾寒,害在床上。赵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赵正床上,把被来盖了,先走出后门去。不多时,侯兴浑家把着一碗灯,侯兴把一把劈柴大斧头,推开赵正房门,见被盖着个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两个斧头,砍作三段。侯兴揭起来看了一眼,叫声:“苦也!二嫂,杀了的是我儿子伴哥!”两夫妻号天洒地哭起来。赵正在后门叫道:“你没事自杀了儿子则甚?赵正却在这里。”侯兴听得焦躁,拿起劈柴斧赶那赵正,慌忙走出后门去,只见扑地撞着侯兴额头,看时却是人头、人脚、人手挂在屋檐上,一似闹竿儿相似。侯兴叫浑家都搬将入去。直上去赶。赵正见他来赶,前头是一派溪水。赵正是平江府人,会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里,后头侯兴也跳在水里来赶。赵正一分一登,顷刻之间,过了对岸。侯兴也会水,来得迟些个。赵正先走上岸,脱下衣裳挤叫干。侯兴赶那赵正,从四更前后,到五更二点时候,赶十一二里,直到顺天新郑门一个浴堂。赵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道烘衣裳。正洗面间,只见一个人把两只手去赵正两腿上打一掣,掣翻赵正。赵正见侯兴来掣他,把两秃膝桩翻侯兴,倒在下面,只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