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吉亚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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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衣主教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复仇的念头日益膨胀,几乎让他无法自拔。半夜里他经常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全身冰凉且颤抖,他又梦见亚历山大教皇了。每天清晨他做晨间祷告时,甚至是跪在教堂里,面对巨大的圣徒大理石雕像,面对仁慈的圣徒直视他的目光,面对殉道者色彩华丽的画像时,他心里都在密谋着如何摧毁教皇的统治。

不仅仅是因为在教皇选举中的落败才让他萌生出这些念头。不可否认,这事儿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深信亚历山大教皇根本就是个邪恶之人。

教皇为人亲和且富有魅力,这似乎让他周围的人忘却了救赎灵魂的重要性了。当他委任自己的孩子担当教会的高级职务时,他们也无力反抗。红衣主教团的大多数成员,还有多数城邦国国王以及罗马市民,都原谅了他的放纵。他们似乎很喜欢他大肆挥霍金钱举办各种大规模游行、舞会、宴席、演出,还有奢华的庆典,而这些钱财原本可以更好地用于国防,供给教会军需,以占领更多疆域。

跟亚历山大教皇相反,德拉·罗韦雷性子急、脾气躁,除了狩猎和征战之外,其他时候似乎都难以取悦。他工作起来无休无止,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玩乐。他性格当中的这一瑕疵,被他拿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品德高尚之人。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十分漠然,虽然他有三个女儿。他整个一生中,只真正爱过一次。

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让自己外表看起来很有尊严,如果不是他大而深黑的眼睛里偶尔闪出的狂热,他的尊严让人确信无疑。他头很大,脸部线条僵直,颧骨方正,整张脸就像是画满直线和直角的油画布。他很少露出笑容,几乎从不露出他小而齐整的牙齿,只有下巴上那个凹进去的小窝使得脸部柔和了些许。这简直就是一张中世纪的脸孔,是审判日的活画像。连他的身体也如石头一般方正,给人以固执而非精壮的印象。说他勇敢且有智慧,绝不会有人反驳,但由于他时常粗鲁无礼、出言不逊,并不十分讨人喜欢,而亚历山大教皇行事一向随和优雅,跟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尽管如此,他依然是一个难对付的敌人。

德拉·罗韦雷多次致信法国国王查尔斯、那不勒斯国王费兰特,还有其他一些人,不断地向他们谴责亚历山大教皇买卖圣职——连他的教皇职位都是出钱收买来的。他欺诈、贿赂、重用亲戚、贪婪、大吃大喝,沉湎于一切声色淫逸。然而事实上,他自己也曾犯下他指控亚历山大的那些罪行,可是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亚历山大教皇的控诉。

部分指责的确是真实的。选举之后,亚历山大教皇将价值连城的城堡拱手奉送给支持他的红衣主教,还授予他们梵蒂冈最重要的职衔。阿斯卡尼奥·斯弗萨之所以能得到教廷副相的职位,就是因为他出手帮助教皇在最后一轮投票中巩固了位置。作为回报,他也得到了一座城堡、几处教堂,还有好几块封地。有传言说,选举前的那个黑夜,两头驴子驮着沉甸甸的装满银币的口袋,从红衣主教罗德里戈·波吉亚的宫殿送到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的宫里。红衣主教安东尼奥·奥尔西尼的选票让他得到了两座城邦的回赠,城邦价值几千达克特金币。另外几名红衣主教或是接受了教会职位的任命,或是得到圣俸和封地。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自己也被任命为教皇使节,出使奥斯提亚大要塞阿维尼翁,和亚得里亚海港口城市西尼加利亚,除此之外,他还得到一座城堡、其他圣职,以及佛罗伦萨神父会会员资格,等等。

这种分配圣职和封地的做法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通常,教皇在票选之后会将自己的财物都捐赠给别人,他们的城堡及其他财产即使不捐赠也会随即被罗马市民抢掠一空。将这些馈赠给那些忠诚于他、将选票投给他的人,不符合常理吗?还有谁更值得接受这些财物呢?德拉·罗韦雷接受了这些圣职圣俸,更加证明了亚历山大教皇的慷慨,因为大家都知道事实上德拉·罗韦雷的选票上选的是自己。

但是买卖圣职这一罪行却让德拉·罗韦雷勃然大怒。因为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家境远比罗德里戈·波吉亚富裕,也拥有比他更显赫的人脉。如果说教皇职位出钱就可以买到,如果说靠慷慨的馈赠能够赢得选举,那么德拉·罗韦雷轻轻松松就可以将亚历山大教皇比下去,选举结果肯定就不一样了。

现在,怨恨超越了所有理智和政治理性,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跟其他几个反对教皇的红衣主教一起,计划请求法国国王查尔斯召开国王咨询议会。

许多年来,国王咨询议会能够指挥教皇甚至罢免教皇:咨询议会由红衣主教、主教和非神职人员首领组成,这个议会过去是用来制衡教廷权力、限制教皇的绝对权力的。但是自三十年前教皇庇护二世废除议会以来,这个曾经用以对付教皇的武器已经失效了。

眼见新任教皇将自己的儿子切萨雷加冕为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心中无比震怒。他决定和他的盟友一起努力将国王咨询议会这一历史概念赋予新生,借助它来摧毁亚历山大教皇。

德拉·罗韦雷一心想远离罗马教廷,待切萨雷加冕仪式一结束,他便迅速离开了罗马,回到他在奥斯提亚的官邸,开始计划向亚历山大教皇发起攻击。结盟一旦成功,他就开始落实计划,并前往法国,寻求查尔斯国王的保护。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决定了两个儿子的命运,已经让他们在他的大棋盘上活动起来。下一步,他知道必须给女儿定下一个位置了。他仔细思考着应该怎么做。卢克莱西娅还未成人,她才十三岁,可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将她许配给佩扎罗公爵乔万尼·斯弗萨。他还是红衣主教的时候,曾经先后把她许给两个西班牙青年,但是在当上教皇以后,他的政治地位发生变化了,他必须更周详地考虑,从而确保牢牢控制米兰。他之前答应西班牙青年的婚约,必须尽可能友善地予以解除。

卢克莱西娅是他家族里最宝贵的资产。二十六岁的乔万尼,因为妻子难产亡故而刚刚鳏居,自然很有可能立刻续弦。他必须加快动作,因为乔万尼的叔父——摩尔人卢多维科是米兰最有势力的人。在跟西班牙或法国这样的异邦国家结盟之前,他必须先拉拢盟友。

亚历山大教皇知道,如果他不能将这些个封建城邦国家统一为一个意大利,统一由教宗统治,那么土耳其蛮夷——那些异教徒——很有可能会征服它们。他们一旦得到机会,就会进入罗马的领地。会有很多人丢掉性命,天主教廷将坐失许多收益。但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不能使人们始终忠诚于他,如果他不能保护罗马不受异族的入侵,不能在掌管教廷期间壮大圣母天主教会,另一位红衣主教——毫无疑问就是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就会取代他成为教皇,那么整个波吉亚家族将面临严峻的危机。他的家人必定会被指控为异教徒,遭受百般折磨,并最终被除掉。另外,他这些年来历尽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家业也会被抢走,他的家人将一无所有。相比之下,与其遭受这样的厄运,还不如狠下心让可爱的女儿接受她的命运。

这个夜晚,他无法入眠,在房内来回踱步,跪在供桌前祈求神明的指引,从方方面面考虑他的计划。他叫来三个孩子:切萨雷、胡安和卢克莱西娅。约弗瑞还太小,也不是儿子里最聪明的,这个计划只会把他搞得稀里糊涂。

旁边有陌生人时,卢克莱西娅都会向父亲行屈膝礼、亲吻他的戒指,跪倒在他面前,以示尊敬,但只要是独处的时候,她就会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哦,这可爱的孩子,她的确是他的心头肉。

今天,亚历山大教皇没有回以拥抱,他推开她,拉着她的双手,让她在他跟前站好。

“怎么了,爸爸?”她问道,表情十分惊讶。一想到父亲是不是对她生气了,她就无比沮丧。她十三岁了,个子已经挺高了,真正是个美人儿,肤如凝脂,脸庞精致,美得如同拉斐尔笔下的画。她浅色的眼睛里闪着聪慧的光芒,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优雅。卢克莱西娅是她父亲的生命之光:只要她在身旁,教皇就几乎想不起任何经文和计策。

“爸爸,怎么了?”卢克莱西娅焦急地重复了一句,又继续问,“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吗?”

“你马上要嫁人了。”他简单地说。

“哦,爸爸,”卢克莱西娅说着跪倒在地,“我不能离开你。离开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亚历山大教皇站起身,将她拉起来,紧紧抱着她,安慰着哭起来了的女儿。“嘘,乖,”他轻声说,“卢克莱西娅,我必须建立联盟,可这并不意味着你现在就要离开爸爸。好吧,擦干眼泪,听爸爸跟你解释。”

她坐在父亲脚下一个烫金垫子上,听父亲说道:“米兰的斯弗萨家族很有势力,摩尔人卢多维科的侄子——年轻的乔万尼,他的妻子刚因为难产而死。他已经同意跟我们联姻。你知道,爸爸都是为了我们全家好。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懂得,如果我们不跟这些强大的名门望族联姻,我这个教皇就当不久。那么到时候我们就会有危险,我不允许我们家族出现这样的危险。”

卢克莱西娅低下头,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看起来还很稚嫩。

亚历山大教皇说完后站起身,开始围着这间大屋子踱步,心里想着如何把他心中的计划提得更委婉些。

最后,他转身面朝女儿,问道:“你知道如何跟男人同房吗?有人跟你解释过吗?

“没有,爸爸。”她说。她头一回带着几分顽皮的神情朝父亲坏笑着,其实她已经亲眼见到许多高级交际花做过这事儿了……

亚历山大摇摇头,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孩子。她感情充沛,这点跟她母亲很像,而且她才这么大,已经如此聪明、如此调皮。

他示意让儿子切萨雷和胡安过来。两人走上前,在他跟前跪下,恭敬地低下头。他说:“起来,我的儿子,我有话要对你们说。我们要做个重要的决定,我们全家族的未来就取决于今天我们的谈话了。”

切萨雷虽然不如妹妹温和可爱,但他心思缜密、善于思考。从幼年时开始,他就争强好胜,不管干什么都想要赢。胡安就相反,他对自身可能受到的伤害非常敏感,但是,对别人的就不甚关心了。他生性刻薄,大多数时候脸上都挂着嘲讽的笑。他既没有妹妹卢克莱西娅举手投足间透出的优雅,也没有哥哥切萨雷的魅力。但是,亚历山大却十分疼爱他,因为他觉得这个儿子身上有一种切萨雷和卢克莱西娅两人都没有的脆弱。

“爸爸,你叫我们来做什么?”切萨雷问道,眼睛望着窗外。他感到精力充沛,这天又是个好天气,他很想去户外活动活动。他说:“今天下午广场上有个狂欢节,非常棒,我们应该去看看……”

亚历山大走到大房间角落里他最喜欢的那张椅子旁边。“坐下吧,孩子们,跟我坐在一起。”他温和地给他们下了命令。三人一齐在他脚边的丝绸大枕头上坐下。

他一边举起手在他们头顶挥过,一边微笑着对三个儿女说:“这是基督教界最伟大的家族。我们会出人头地,因为我们要为圣罗马天主教会做许多大事,我们会拯救很多人的性命,因为我们行使上帝的圣命,所以我们的生活养尊处优。但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清楚,这些都要付出代价。就如我们从许多圣徒身上学到的……取得伟大的功绩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他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