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征途是一斤二锅头
我们的人生有时候,确实会像一场酒局,它起起落落,有高潮也有呕吐,有相逢,必有离别。但有一天,我希望将他们一一捉来,举杯畅饮。
毕业以后,第一份工作是做评级分析师,刨去主要工作,基本就是喝酒,在桌上与信贷员、行长、企业家碰杯换盏,酒过五巡,开始出现兄弟、大哥、懂我、一句话、必须的,诸如此类词语。
刚入行,白酒二两,一年以后离职,升至七两,最高喝到一斤半,痛不欲生。
我从大学开始喝酒,我认识一个山东人,我叫他老张,一次吃饭,老张说我们来箱啤酒,上海人陈晓鸥感到不可思议,他说吃饭还得喝酒?
老张说,不光喝,还有讲究,一盘鱼上桌,得头三尾四,鱼头对着,喝三杯,尾巴对着,四杯,除去此类,还有香烟盒,正着摆喝多少,侧着摆喝多少,躺着摆喝多少,各有千秋,再细致,则有领酒、敬酒、罚酒,唯独不能有躲酒。
我们在大学那会儿,身在国外,白酒喝的不多,我们喝洋酒、啤酒、清酒,喝挺多,每每喝,都要喝到人仰马翻。彼时喝酒,喝一个趣味,光喝不行,还得入戏。酒壮人胆,酒阔才气,我这么多年喝酒,见识过不少酒后人民艺术家,基本都是三五分醉,声高八度,仙侠附体。
我的大学时代,是野蛮生长,喝起来要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好比混战,为喝而喝。老张一开始是压着我们喝,诸军叫阵,当先一马,说我山东地界,于禁李典,诸葛孔明,太史子义,都是豪杰,列位,请。
就好比战场上,出得一将,浓眉双鞭,星眸铁臂,太史慈来了。
上海人陈晓鸥,酒量不堪,两瓶啤酒就要落马,要栽。陈晓鸥说,与你喝黄酒,黄酒乃是苏南浙沪一带风靡,上海人好喝,能喝,端上黄酒,双拳一股。
子义,伯言讨教了。
上海陆伯言,咕嘟咕嘟,三杯黄酒下肚,众人皆惊,我说这叫火烧猇亭,一忍再忍,最后翻盘。
老张说你能喝,又看我,自古建业乃是天下名城,十朝都会,你可能战?
我拍桌子,必喝得你三十年内,不敢过江东。
咕嘟咕嘟,对瓶吹,两瓶下肚,我说胀了,啤酒到了喉咙管,再喝得喷,老张说伯符,咱他妈歇会儿,我也想尿尿了。
在我不长的人生里,我认识了许多酒友,其中,老李,逢喝必哭,胸口一寸刀伤,喝完了得扒开胸口,说我这是少年心脏病,开过刀,我活不长,我好惨。我们都习惯了,说老李同志,你这是在刀尖上搏命,你应该把你有限的时间,投入到为人民无限的服务中去,你这两天,多请我们吃饭,救济一下我们这些穷逼,等你死了,我们给你烧纸人,你要黑人还是白人?
老李一日在家,跟我们说,你们喝过红星二锅头没有,我们都摇头。
老李把二锅头倒一小瓶盖,火机一点,噌,着了。
“狠不狠?”
我们说老李,你不要命了,喝这个。老李说没事,度数不高。
晚上回家,老李打电话来,声音倍儿嘹亮,像连长,像五十年代《高山下的花环》。指导员说,各位,今天晚上让我们载歌载舞,庆祝祖国母亲诞生六十五周年。
我们问老李,你喝了多少。
老李说,我没喝多少,我就喝了两瓶盖。
我们又问老李,你醉了吗。
老李说,我没醉,我载歌载舞呢。
除去老李这位酒后人民舞蹈家,我所认识的人里,徐志强算是人民格斗家,公认的酒品暴,酒过三巡,必然起立。徐志强砸过KTV的小电视,捶过汽车,踢过蛋糕,投掷过数以万计的酒瓶,被我们称为装甲掷弹兵。
我们那时候看成龙演的《醉拳》,电视里,成龙闷一口酒,龇牙咧嘴,说:“刚刚好!”
我们指着徐志强,说志强你看,你上电视了。
我们看纪录片,德国法西斯装甲掷弹兵在战壕里扔手榴弹,匍匐前进,在盟军的炮火中挺进,我们说志强你看,这还是你。
在我的脑中,徐志强身穿普鲁士军服,冒着枪林弹雨,雷云火焰,手执青岛牌儿啤酒,右手抡圆了,使劲儿一抛,大喊:“青岛啤酒,中国驰名!”
啤酒砸中一架美军战机,后者应声而落。南韩头子李承晚说,哎妈呀,徐志强,中国人,能喝,牛逼!
曾经徐志强过生日,我们登门拜访,尚未进门,听见徐志强出口成章,胡言乱语,我说,这怎么回事,朋友说,得了,徐总发功了。
推门一瞧,徐志强果真神气活现。他大手一挥,不,大脚一挥,开始踢蛋糕,高仿比利亚,射门赛C罗。我们说比利亚,比赛已经结束了,请你把球还给裁判,我们来给你庆祝生日了。
徐志强把蛋糕蹬给我们,一本正经:“快,起高球,我要头球破门!”
他老婆气坏:“我让你破门!”
捡起蛋糕,瞄准,手劲儿大,像两道惊雷,惊雷全砸徐志强脸上,像是当年一道霹雳,砸在石猴脑袋上。
徐志强抹一把奶油,一脸茫然:“球炸了!”
徐志强是酒后艺术家的代表,在平常是一位逻辑思维严谨、说话有条理的五好青年,与任何女子在一起都能够组成五好家庭,直到他开始喝酒,就像巨大的哥斯拉从东京湾平静的海面下排山倒海地冒出来。我们认为徐志强喝酒,就是美少女战士变身,喝之前是美少女,喝完以后是战士,心性儿变了,画风也变了。
而与徐志强相反的例子是马总,马总姓马,石家庄人,我们叫马总,论喝酒,足以统领全军,如果喝酒能够促进文明发展,他足以带领全国人民提前三个世纪喝进四个现代化。
只有马总自己,才能喝醉马总。
——卡尔·马克思
一个能喝的人,是由1%的肝细胞与99%的马总组成的。
——托马斯·爱迪生
石家庄,河北地界,整个河北出过张飞、刘备,赵子龙离马总也不远,这一刻他们都灵魂附体,让马总能够纵情驰骋,勇冠三军。
马总的传奇在于为国争光。他找了一位大韩民国的姑娘,皮白腿长,眼媚胸酥,由于太漂亮,我们私底下都怀疑是整过的,不是大整,也是小修、微调,在某些关键部位,比如下巴骨、鼻梁骨、眼皮缝。马总认为我们这种心态,是一种赤裸裸的嫉妒,要允许朝鲜半岛南部出现一位天资傲丽眼大鼻尖的东亚之花。
东亚之花的父亲是韩企工程师,姓朴,发音很霸气,叫朴永炫,我们都认为,这是以朴为荣,心态很健康。朴老爹全家都住上海,他觉得马总是可造之才,要请马总去寒舍一饮,韩语我们听不懂,大抵意思应该是,今携大韩白酒八十余万,当与将军会猎于吴。
自然马总作为中国代表团的唯一战力,义不容辞。
走前,我们风萧萧兮,徐志强握着马总的手,说此番一去,凶多吉少,若是不辞,末将愿同往!
马总和颜悦色,说,志强,我们承诺过,不会首先使用疯子。
我说马总,那朴老爹已请了亲朋众人,车轮战你,想你这中国女婿,也要俯首称臣,只怕一时疏忽,我等基业也要毁于一旦,还望主公三思哪。
马总说列位,项王请酒,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若我侥幸脱逃,来日再与诸位逐鹿中原。
一番豪迈,坐公交车喝酒去了。
当夜,朴老爹手下李大叔、崔老哥、卢老弟布下釜山八门金锁阵,旌旗蔽天,与马总会饮。
据说韩国姑娘想要作陪,被朴老爹挥手撵去。
“接下来,是男人之间的谈话了。”
朴老爹先干为敬,气势雄浑,有如高丽百万先民齐声唱和。马总不语,不拒,不推辞,一杯紧随。
崔老哥说小伙儿,酒量不错,一招将军照日,仰头,一碗酒咕噜下肚,马总微微一笑,一碗紧随。
卢老弟说朋友,他俩喝都是傻喝,我问问你中国哪里人士。马总说我乃河北石家庄人士,古称燕赵之地,多有豪侠猛士。卢总说,哦,庄里来的,是不是在上海附近。
马总不语,给卢老弟倒上三杯,自己先干为敬,说卢叔,我们石家庄在那美克星,那里没有水,只有酒。
却是最后,李大叔出得阵来,说我祖上乃朝鲜名将李舜臣,专善水战,此地化酒为水,任我驰骋,中国的小老弟,可与我一饮?
“正好,我族内有大明三保太监马三宝,又名郑和,七下西洋,大海无量,惊涛骇浪不过蕞尔小难,我与你喝。”
二人畅饮,一钟头后,李舜臣败阵,偃旗息鼓,龟船尽毁。
此一战,马总扬名海外,我等五体投地。
我们问马总,你他妈怎么喝的?
马总说,他们喝的真露,清酒,度数太低,喝了三十瓶,不觉起劲。
我们皆说喏,自此,封马总人民畅饮艺术家,和马总喝,没有酒后,马总的人生不需要喝醉。
写到这,我想到如今这些人现在都星散各处,天南地北,不知在与谁饮酒,与谁载歌载舞,又与谁头球破门。
我们的人生有时候,确实会像一场酒局,它起起落落,有高潮也有呕吐,有相逢,必有离别。
但有一天,我希望将他们一一捉来,举杯畅饮。
重要的不是喝多少,而是与谁喝。
这个道理,年岁渐长,方才明白。
诸君,容我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