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神道设教(4)
孙仅完成使命,辞别的时候,契丹国送给他们的礼品更是丰厚,各类器服不说了,光是草原名马就有五百匹。从入境到出境,所有接待者都是皇室亲信,言辞、礼节相当“恭恪”,恭敬而又谨慎,为的就是向大宋致以“勤厚之意”,那种殷勤、敬重,史称“礼或过当”,孙仅一定要“抑而罢之”,不让这种礼仪礼节太过隆重,力求让它“丰约中度”,丰盛、简约都合乎中道。
孙仅代表大宋并不傲慢,当然也不自轻。后来他出使的一套程序都被记录下来,成为大宋和契丹交往的一种模式制度,当时朝野对此以两个汉字评价:得体。
传统中国对“士行”也即士大夫的德行相当重视,在圣贤理念中,“士行”的第一标准不是“任重道远”,用孔子的话说,而是“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行己有耻”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德行,它包括了恪守中道不使偏离中原价值观的选择与坚守,也包括了对邻邦不偏不倚不卑不亢的权利尊重,能够准确传导(不是传达)中原衣冠文明的礼仪精神。这些,孙仅都做到了。孔夫子如在世,当能首肯他的成就,赞一句:“可谓士矣。”
安有子归父而致疑耶
南北“和议”之后,还为士庶带来了不同以往的悲欢离合故实。
大宋霸州官员得到契丹永清官员发来的牒文,说永清的部民李加兴,此前曾经用了两万钱赎买了一个契丹掳掠来的“战利品”——大宋的妇人阿杜,二人成为夫妻。“和议”之后,二人一同到霸州卖草席,被阿杜的前夫齐鸾发现,将阿杜抢走。永清官员要求霸州官员追捕阿杜,还给李加兴。霸州官员认为:阿杜本来就是齐鸾的妻子,现在很难追还。就行文用这个说法回应了永清官员。
显然,霸州官员是在“偏袒”齐鸾。此事对齐鸾而言,不为过;但对李加兴而言,则未免不公。霸州官员将处理意见整理为卷宗,报到朝廷,试图如是结案。但真宗批示说:
“这是与契丹修好之前他们做的掠夺之事,不能算在修好之后的账上。但如果他们不再多话,就算了;如果再有求索,应该由我们官方拿出当初那两万赎钱来,还给李加兴。”
真宗的意思就是:给钱可以;但人不能给。
保州有一个中级武官名叫赵诲,他的儿子赵超早年曾经“陷寇”,即投降了契丹。“和议”后,赵超从草原跑回了中原家中。但赵诲担心儿子有诈,过去你投降,现在又回来,是不是来做奸细啊?他吃不准,又担心朝廷给他个“通敌”的罪名,于是,命部下亲兵将自己儿子送到京师,请求朝廷讯问处理。
真宗对这个案子,只有一句话:
“安有子归父而致疑耶?”
哪里有儿子投奔父亲,而遭致猜疑的道理呢?
下诏,给这个赵超补了一个“殿侍”的小官,发放盘缠和干粮,让他重新回到保州去,父子团聚,至于是不是“奸细”,连问都不问。
制度建构和道义推演
按照顾炎武先生的定义:改朝换代,变换君王名号,不过算是“亡国”,那不过是“一姓”的覆亡;但公道、仁德价值观没有了,传统伦理不见了,人与人之间互相仇恨、咬噬,像丛林野兽一般,这就是“亡天下”。
于此可知,大宋开国以来,承续五代乱世文明沦丧之“亡天下”,那时节,君不像个君,臣不像个臣,父不像个父,子不像个子,藩镇谋乱,一哄而起,朝廷易姓,大臣投敌,忠孝节义,礼义廉耻,尽皆流失。当此之际,大宋君臣,一点一点“提醒人心”,将传统伦理、圣贤大义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于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三代以来推演的中原文明开始渐渐回归。
一般来说,乱世之后,文明重光,需要制度建构和道义推演两个方向。
制度建构,向文明渐进,此义人多熟知;但道义推演,足以加持文明更化,甚至是根本性更化,却鲜为人所重视。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君王公侯在道义推演方向上,负有更多责任。国家从鱼烂世界走来,百废待兴中,道义推演,是培养人心须臾不可忽略的慢工。
清代思想家李颙有言:“天下大根本,人心而已矣;大肯綮,提醒天下之人心而已矣。”“肯綮”,指的是“根本要害”,“重要关键”。清政府出于“部落政权”(钱穆语)之私欲,在世界大格局变化了的条件下,不肯火中涅槃、自我更化,失去了把握这个“大肯綮”的机会,渐渐将中国演成一个鱼烂世界,局面几乎相当于五代乱世。李颙这个思想,后来被民国领袖和卿士所接受,包括“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所谓“四维八德”,成为官方推演文明重光的重要主题词。
真宗时代一如太祖、太宗时代,对“文明重光”有不同于凡品帝王的思考。他们是恪守“天下为公”的政治家,不是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前者可以称之为“贤君”“圣君”“仁君”,后者则属于“昏君”“暴君”“庸君”。
这是两类不同的物种。从人性恶中寻求支援力量的即属于后者,百变中不忘提醒人心道德的即属于前者。世界史上,印度孔雀王朝的创始人旃陀罗笈多,曾在马其顿-希腊联军入侵时,在战胜敌人时订立了合约,没有将流血进行到底。罗马“五贤君”,史称“待民宽仁,治国依法”,他们所在的时代,被人誉为“人类最幸福的年代”。(“五贤君”是公元1世纪末期到2世纪治理罗马帝国的五位皇帝。有涅尔瓦、图拉真、哈德良、毕尤、奥勒留。五人在位八十多年。彼时,政治清明。而他们之前百年,很像五代十国,是一个狠戾的乱世。“五贤君”对臣民有超乎以往的关爱,他们统治的时期成为罗马帝国最强盛的时期之一,史称“罗马治世”。)阿拉伯阿尤布王朝的平和大度,富有骑士精神的国王萨拉丁,也曾在占据优势的条件下与十字军签订合约。旃陀罗笈多、“五贤君”、阿拉丁等,都是恪守“天下为公”理念的君王,他们的共同特点是:爱和平、重民生,有所不为而不是无所不为,更重要的,他们对价值理性,也即道义原则格外珍惜。他们以他们各自的品行为士庶做出了富有圣贤气象的选择,这也是一种“提醒人心”。因此,他们当得起“贤君”的称谓。显然,真宗力求“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就是在“提醒人心”;坚持在优势条件下,推动地缘和平,实现“澶渊之盟”,也是在“提醒人心”;宁肯减少宫廷收入,也要蠲免天下“宿逋”,还是在“提醒人心”。
赵诲、赵超案,真宗视父子人伦为重,令父子保州团聚,仍然是在“提醒人心”。
宋真宗刘恒,列入世界范围的“贤君”谱系,毫无逊色。
宋辽南北修好之后,不断有因为战争而离散的家庭重归团圆,到了大中祥符七年(1014),有河东安抚司向朝廷汇报,说“北界”也即契丹自从景德二年(1005)“和议”之后,被掠走的中原汉人“自归者”有1625人。
真宗为汉人的回归高兴。
不久,夏州的首领也派遣亲信牙将来奉表归款,认同了大宋宗主国地位。真宗也很高兴,赐给了夏州来使锦袍、银带等等,待遇优厚。
神童晏殊
大宋这一年开科取士,还收到了一个来自江西抚州的神童晏殊。
他就是后来写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名句,影响词坛千年的人物。这一年他只有十四岁,与他同科的另一名进士姜盖,来自河北大名府,只有十二岁,二人都以“俊秀”声闻天下。
但整场考试下来,晏殊成绩更为优秀,而且不仅是文采了得,他的诚实品质也得到满朝赞赏。
当时有规定,十五岁以下,能通经学、作诗赋的学子,诸州要推荐到朝廷,由天子亲试。当时殿试时,试诗、赋各一首,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但晏殊毫不怯场,史称“神气不慑”,下笔而成,用的词语允当而又丰富。
过了两天,再试诗、赋、论。晏殊拿到试题后,很真诚地说:“这个赋的题目,十天前我曾经做过,请给个别的题目。”真宗喜爱这个小家伙的“不隐”,觉得晏殊淳朴正直,就改了题目试他。题目完成后,真宗看过,多次赞赏不已。这样试下来,证明这个小孩子确有真才实学,国家得士,真宗更高兴了。
晏殊的“不隐”,是他的本性。真宗晚年时,立第六子赵祯也即后来的宋仁宗为王,亲自批示要晏殊充任王府记事参军。执政宰辅不明白,馆职文臣很多人,不乏名流,真宗何以看上了他呢?原来,当时的馆阁臣僚都很喜欢嬉游宴赏,出入于汴梁酒楼歌舞之地。此事,大宋不禁,但真宗更喜欢端谨之人充任东宫文职。晏殊接受任命的时候,真宗将这一层意思说给他听。不料晏殊回答道:“臣不是不愿意宴游,真是因为家道贫寒,办不起宴席。臣要是有钱,也会出去,无钱是不能去的。”真宗更嘉赏他的诚实,史称“眷注日深”。
大宋沿袭唐代制度,设“童子科”,从此出了不少“神童”。
太祖朝时,贾黄中六岁中童子举,太宗朝时,杨亿十一岁中举,真宗朝有晏殊、姜盖,仁宗朝有李淑、宋绶等人。其实寇准中进士也不过十九岁,而且早在七岁时就跟着父亲登华山,写下名诗:“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至今为人传诵。
且说晏殊、姜盖应“童子试”后,晏殊成绩更佳,赐进士出身,姜盖低一级,赐同学究出身。更赐晏殊秘书省正字,相当于国务院机关秘书。
同时要晏殊在秘阁继续读书深造,命当时的直史馆官员注意考察与晏殊往来的人物,后来知道,晏殊虽然小,但非士人不交,来往者都是儒士文人。
真宗非常欣赏,甚至为他而改变了一个制度规定。原来,朝廷南郊祭祀大典,为了表示对神的敬畏,特意下诏:所有参与的行事官员,必须身体健康,不得用“老疾幼弱”者。而新任秘书省正字晏殊先生只有十四岁,属于“幼弱”行列,不得参与南郊活动。晏殊于是上章,声称愿意“观大礼”。史称“上怜其意”,真宗喜爱他的这种心意,破例允许他参加,为此另下一道诏旨:京官中有年未及十五岁者,如果愿意赴南郊陪位观礼,可以自由参加活动。
寇准从一开始就心情不爽,很想“抑制”晏殊、提拔姜盖。他给出的理由是:晏殊是江外也即南方人。按传说中太祖时的意见,南人不得为官,但真宗太喜欢晏殊了,就回击寇准说:“朝廷为天下取士,只求有才干之人。四海一家,岂能以南北远近而限制?大唐名相张九龄,更在岭南僻陋之地,难道能弃置不用吗?”一番话说得寇准没法答对。
寇准生于太祖建隆二年(961),晏殊生于太宗淳化二年(991),寇准大晏殊三十岁。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天才少年,他也许在陡然之间有了某种难于言表的心事。真宗心存天下,认为寇准此议不公。此事很有可能在真宗心里伏下阴影,似乎为以后王钦若的谗言预先做了意味深长的铺垫。
以百姓为念
“澶渊之盟”后,真宗感到中原到处都是令人愉快的好事,期待中的“天下太平”似乎渐渐出现曙光。他本来就不喜欢战争,对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打仗,只有一个信念——“庇民”。当初“长城口之战”大捷之后,他没有“乘胜追击”“犁庭扫穴”,得到宰辅吕蒙正的称许,吕相表扬真宗说:“日前河北兵团会战,我们没有深入讨贼,保全的利益反而更大。”真宗回答他说: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朕熟计之,北鄙屯盛兵,止为庇民耳。
《尚书》有言:庶民是国家的根本,根本坚固国家就安宁。朕已经想明白了,我们之所以在北边边境屯驻大兵,就一个目的:庇民而已。除了“庇民”,不做其他想法。
现在,太平景象出现,老臣吕蒙正身体却越来越差,七次上表要求退休后,真宗才允许。吕相察觉到真宗有欣喜之心,担心他生出奢靡心思,就在赴西京洛阳养老之前,乘坐轿子到殿门外,下轿子后,让两个儿子搀着他升殿来见真宗,提醒说:
“北戎请和,从古以为上策。今先启诚意,继好息民,天下无事,惟愿以百姓为念。”
北边的异族请求和议,这类事,从古以来就是上策。现在我们能够开启诚意,和好之后,南北罢兵,与民休息,这样,天下会越来越太平无事,臣只愿陛下以百姓为念。
真宗很欣赏吕相这一番语重心长的告诫,嘉赏了他。
但是“以百姓为念”的价值取向,在“王钦若-丁谓时代”却渐渐有了变异;而当下,真宗的一番好心情,也因为寇准对晏殊的“抑制”而生出不快。很快,王钦若的谮毁接踵而至。
狂者寇准
寇准很自负,“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确系他性格真实写照。他做宰辅,不循常规办事,包括用人,他也往往打破制度规定,大多按照自家考量予以升迁或贬黜。按照磨勘制度,某人到了年限,应该晋级,同列中就有人拿了考功档案给寇准,要求按例办理。寇准不同意,同列认为章程如此。
寇准回答:“宰相是干吗的?就是要黜退不肖之辈,进荐贤良人才。如果都按照章程做事,那还要宰相何用,一个普通的小吏就可以干了。”
他这话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