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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局第六◎

【原文】

传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听人自为政者。开场用末,冲场用生;开场数语,包括通篇,冲场一出,蕴酿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开手宜静不宜喧,终场忌冷不忌热,生旦合为夫妇,外与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然遇情事变更,势难仍旧,不得不通融兑换而用之,诸如此类,皆其可仍可改,听人为政者也。

开场用末,冲场用生

近日传奇,一味趋新,无论可变者变,即断断当仍者,亦如改窜,以示新奇。予谓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犹之诗赋古文以及时艺,其中人才辈也,一人胜似一人,一作奇于一作,然止别其词华,未闻异其资格。有以古风之局而为近律者乎?有以时艺之体而作古文者乎?绳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师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注释】

①冲场:戏曲名词,谓传奇剧本的第二折。②中藏:原指内脏。喻诗文内容。

【译文】

戏曲的格局,有固定不能更改的,有可改可不改的,听凭作者自己处理。开场用末角,冲场用生角;开场的几句话要概括通篇内容,冲场一出戏要蕴含全部情节,这是固定不能更改的格式。开场戏适宜安静不适宜喧嚣,终场忌讳冷清不忌讳热闹,生、旦适合演夫妻,外末与老旦不是充当父母就是做公婆,这是常用的格局。然而遇到情节有变化,不能仍然按照常规来写,就不得不通融变换来使用。诸如此类,都是可改可不改的格式,听凭作者视情况而定。

近来的戏剧,一味追求新奇,别说能变的地方变了,即使万万不能变的地方,也横加窜改,来显示作品的新奇。我认为文章的新奇是在内容,而不在表面;是在于精华,而不在渣滓。犹如诗、赋、古文以及八股文,其中人才辈出,一人比一人强,一部作品比一部作品新奇,然而它们都只是在词采上有区别,没听说在格式上有什么差别。有用古风格局写近体律诗的吗?有用八股文的格式来写古文的吗?绳墨不变,斧头不换,而工匠的奇巧却展现出来。文学创作也是如此。

家门

【原文】

开场数语,谓之“家门”。虽云为字不多,然非结构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即使规模已定,犹虑做到其间,势有阻挠,不得顺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张,是以此折最难下笔。如机锋锐利,一往而前,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则从此折做起,不则姑缺首篇,以俟终场补入。犹塑佛者不即开光,画龙者点睛有待,非故迟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则目宜左视,其身向右则目宜右观,俯仰低徊,皆从身转,非可预为计也。此是词家讨便宜法,开手即以告人,使后来作者未经捉笔,先省一番无益之劳,知笠翁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注释】

①开光:神佛的偶像雕塑完成后,选择吉日举行仪式,揭去蒙在脸上的红绸,开始供奉。也称“开眼”。

【译文】

开场几句话,称为“家门”。虽说字数不多,然而若非已经安排好结构、胸有成竹的话,就不能动笔。即使全剧结构已定,还要考虑写到中间时,情节发展受到阻隔,剧情不能继续下去,难免会小有改动,所以这一折最难下笔。如果作者笔锋锐利,一往无前,就是所谓的信手拈来、头头是道,那么就从第一折写起,否则就姑且先空着第一折,等到整场戏写完后再补进去。如同雕佛像的人不立即开光,画龙的人不着急点睛。不是故意延迟,而是要等到整个佛像都完成了,佛像的身体如果倾向左侧那么眼睛就向左看,如果身体倾向右侧那么眼睛就向右看,俯视仰望、左顾右盼,都要随着身体的角度来变化,不是事先能够计划好的。这是戏曲作家方便的方法,开始就把这些告诉大家,使后来的作者还没动笔,就先省去一番无用工。知道李渔是写开场方面的大功臣,凡是我所说的都是切实可行的方法,不是那些说大话来欺世盗名的人能比的。

《苏三起解》中苏三自报家门

【原文】

未说家门,先有一上场小曲,如《西江月》、《蝶恋花》之类,总无成格,听人拈取。此曲向来不切本题,止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作戏诸套语。予谓词曲中开场一折,即古文之冒头,时文之破题,务使开门见山,不当借帽覆顶。即将本传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与后所说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是暗说,后是明说,暗说似破题,明说似承题,如此立格,始为有根有据之文。场中阅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觉其好者,即是可取可弃之文;开卷之初,能将试官眼睛一把拿住,不放转移,始为必售之技。吾愿才人举笔,尽作是观,不止填词而已也。

【注释】

①破题:唐宋时应举诗赋和经义的起首处,须用几句话说破题目要义,叫破题。明清时八股文的头两句,也称破题,并成为一种固定的程式。②承题:申述题意,八股文中之第二股叫“承题”。

【译文】

自报家门之前,先有一段上场的小曲,如《西江月》、《蝶恋花》之类,并没有固定规格,听人随意选择。这种曲子向来不切合本意,只是劝人们对酒忘忧、逢场作戏之类的套语。我认为戏曲中开场的一折,就等于古文的“冒头”和八股文的“破题”,务必要开门见山,不应遮遮掩掩。应该将本剧的主要意思概括成文,与后面家门中的言辞相互呼应。前面是暗说,后面是明说,暗说就像破题,明说就像承题。像这样建立格式,才是有根有据的文章。考场中批阅试卷,看到第二三行才感觉写得好的,就是可要可不要的文章;刚打开试卷,就能将考官的眼睛一下抓住,使其目不转睛的,才是一定能录取的文章。我希望才子写文章,都要这样看,并非只是针对戏曲创作而已。

【原文】

元词开场,止有冒头数语,谓之“正名”,又曰“楔子”,多则四句,少则二句,似为简捷。然不登场则已,既用副末上场,脚才点地,遂尔抽身,亦觉张皇失次。增出家门一段,甚为有理。然家门之前,另有一词,今之梨园皆略去前词,只就家门说起,止图省力,埋没作者一段深心。

大凡说话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远,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开口骂题,便说几句闲文,才归正传,亦未尝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此卤莽灭裂之状也?作者万勿因其不读而作省文。至于末后四句,非止全该,又宜别俗。元人楔子,太近老实,不足法也。

【注释】

①卤莽灭裂:语出《庄子·则阳》,后多用以形容做事草率粗疏。

【译文】

元曲的开场,只有几句话,叫作“正名”,又叫“楔子”,多的有四句,少的有两句,好像很简捷。然而不登台表演就罢了,既然让副末上场,脚才着地,没说两句就立刻抽身下台,也让人觉得张皇失措。因此增加家门一段,非常有道理。然而在家门之前,还有另外一段话,现在舞台演出都将其省去了,只从家门说起,只图省力气,却埋没了作者的一片苦心。

凡是说话、写文章,都是一样的道理,开始不要离题太远,也不应离题太近。文章所忌讳的是开头便直奔主题,即便先说几句闲话,才言归正传,也未尝不可,为什么要惜字如金,而表现得鲁莽冲动?作者千万不要因为没有人读就省略掉。至于后面的四句话,不仅要写全,而且要不落俗套。元代人的“楔子”,太过死板,不足以效法。

冲场

【原文】

开场第二折,谓之“冲场”。冲场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长引子。引子唱完,继以诗词及四六排语,谓之“定场白”,言其未说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剧,耳目摇摇,得此数语,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此折之一引一词,较之前折家门一曲,犹难措手。务以寥寥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蕴酿全部精神,犹家门之括尽无遗也。同属包括之词,则分难易于其间者,以家门可以明说,而冲场引子及定场诗词全用暗射,无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戏文之节目全于此处埋根,而作此一本戏文之好歹,亦即于此时定价。何也?开手笔机飞舞,墨势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则把握在手,破竹之势已成,不忧此后不成完璧。如此时此际文情艰涩,勉强支吾,则朝气昏昏,到晚终无晴色,不如不作之为愈也。然则开手锐利者宁有几人?不几阻抑后辈,而塞填词之路乎?曰:不然。有养机使动之法在:如入手艰涩,姑置勿填,以避烦苦之势;自寻乐境,养动生机,俟襟怀略展之后,仍复拈毫,有兴即填,否则又置,如是者数四,未有不忽撞天机者。若因好句不来,遂以俚词塞责,则走入荒芜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

明本《拜月记》插图 瑞兰自叙

【译文】

开场第二折戏叫作“冲场”。“冲场”就是别人没上场而我先上场。必定要用一段悠长的引子,引子唱完,紧接着一段诗词及四六排句,叫作“定场白”,说得是在没有说明之前,人们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内容,摸不着头脑,听了这几句话,才知道要演什么,开始不确定而现在刚确定。此折戏中的一段引子一段定场白,相比前一折中的家门曲词还要难着手。务求用寥寥数语将所有的心里话全部道出,并且又要酝酿全剧的精神,就像自报家门一样将全剧概括无遗。它们都是概括的曲词,但其中的难易程度不同,因为家门可以明说,而“冲场”的引子和定场白全都要暗示影射,没有一个字可以明说。不但一部戏的情节关目都在此处伏笔,而且一部戏的好坏,也都在此处能确定。为什么?因为如果一开始写就笔锋飞舞、笔墨酣畅、自由自在,那么就能把握在手,势如破竹一气呵成,不担心后面写不成好曲。如果这个时候文思艰难,勉强支吾几句,那么就会开始死气沉沉,到最后也终究不会有起色,还不如不写的好。然而开头就文字犀利能有几个人?这样不是等同于压制后辈,阻塞戏曲创作之路吗?回答说:并非如此。有培养灵感、激发灵感的方法:如果开始就下笔艰难,就姑且先放在一边不写,以免自己苦恼;自己去寻找乐趣,培养灵性和生机,等思路稍微展开,再拿起笔来,有兴致就写,否则就再放置一边。像这样几次,没有不灵感突现的。如果因为一时想不出好句就用庸俗的话来敷衍,就等于走进了荒芜之地,想要离开蒙昧达到文明,是不可能了。

出脚色

【原文】

本传中有名脚色,不宜出之太迟。如生为一家,旦为一家,生之父母随生而出,旦之父母随旦而出,以其为一部之主,余皆客也。虽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后。太迟则先有他脚色上场,观者反认为主,及见后来人,势必反认为客矣。即净丑脚色之关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迟。善观场者,止于前数出所记,记其人之姓名;十出以后,皆是枝外生枝,节中长节,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问姓字,并形体面目皆可不必认矣。

【译文】

一部戏中主要的角色,出场不应该太晚。比如生角是一家,旦角是一家,生角的父母要跟随生角出场,旦角的父母要跟随旦角出场。因为他们是这部戏的主角,其他角色都是陪衬。主角虽然不一定要在第一、第二折戏就出现,然而也不能出现在第四、五折以后。出场太迟就会先有其他角色上场,那么观众会反将他们当成主角,等见到后出场的主角,势必又会当成配角。即使关系到全剧的净、丑角色,也不应该出场太晚。善于看戏的人,只在前几折戏中记住出现的人名;十场戏之后,都是引发出来的次要角色,就像路上遇到的行人,不但不用问姓名,并且连他们的体形面貌都不必知道。

小收煞

【原文】

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宜紧忌宽,宜热忌冷,宜作郑五歇后,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如做把戏者,暗藏一物于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之际,众人射覆之时也。戏法无真假,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猜破而后出之,则观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为妙矣。

【注释】

①郑五歇后:指唐代郑綮的一种喜用诙谐歇后语的诗体。②射覆:古代游戏。把东西覆于器物下,让人猜,也用于称行酒令时用字句暗指事物,让人猜测。

【译文】

上半部分的最后一出戏,暂时控制剧情,暂停锣鼓,叫作“小收煞”。适合紧凑忌讳松散,适合热闹忌讳冷清,就像郑綮的歇后语,让人自己想象后面的剧情,不知道这件事的结果如何。就像耍把戏的人,暗中藏一个东西在衣袖当中,藏好了让别人去猜,“小收煞”就是藏好了让观众去猜的时候。戏法没有真假,戏文没有好坏,只要使人想不到、猜不着,就是好戏法、好戏文。猜中后再演出来,那么就会使观众索然无味,作者羞愧难当,还不如藏拙的好。

大收煞

【原文】

《西厢记·长亭送别》瓷板画

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如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至此必须会合。此理谁不知之?但其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车戽。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与勉强生情,拉成一处,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绝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团聚,不过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何趣味?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予训儿辈尝云:“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也。

【注释】

①车戽:用水车汲水。②主司:科举的主试官。

【译文】

整场戏收场叫作“大收煞”。这一折的难处,在于没有概括的痕迹,却显出团圆的乐趣。比如一部戏中主角共有五个,开始先将他们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大收煞”时就必须要让他们会合。这个道理谁不知道?但是使他们会合的原因,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而不是用水车汲水。最忌讳的就是没有原因而来,突如其来,或者勉强造一个情节,把人物拉到一起,让观众看出是有意这样写的,这与让观众原谅他的无可奈何一样,都不是写“大收煞”的高明写法,因为其中有概括的痕迹。骨肉团聚,只不过是一场欢笑,以此来结尾,有什么趣味?山穷水尽的地方,偏偏要突起波澜,或者使观众先惊后喜,或者使他们先怀疑最终相信,或者先让观众看得极高兴、极其相信,最后却大吃一惊。务必使一折戏当中,各种情感都具备,才能使得自始至终都精彩,写得越远越彰显才华,就是所说的有团圆的机趣。我教导晚辈时说过:“考场中作文章,有能够诱骗考官进圈套的方法。刚开始的时候,应当用新奇语句引起考官注意,使他一看到就惊叹,不敢放弃,这是一个方法。文章结束的时候,应当用美妙词句勾引考官心魂,使他爱不释手。这是另一个方法。”收场一出戏就是勾魂摄魄的工具。让人看了几天以后,仍然觉得声音萦绕耳畔、情形还历历在目,靠的都是在这出戏中的“撒娇”,如同临别时的回眸一笑。

填词馀论

【原文】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殆其文成矣,其书传矣,天下后代既群然知之,复群然称许而赞叹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几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赞之,肓人亦能赞之矣。

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人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

【注释】

①操觚立言:执简立言,指写作。

【译文】

读金圣叹所评的《西厢记》,能让千古以来的才子心死。人们写文章流传于世,是想让天下人和后代知道他,并且想要天下人和后代称许赞叹。等到文章写成,作品流传,天下人和后代都知道了他,并且对他交口称赞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不是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吗?我认为:没有十分安慰。赞誉别人而没有说到实处,那就离诋毁不远了。只说古今戏曲应当推举《西厢记》为第一,却不说明它所以成为第一的原因,就像西施的美貌,不仅有眼睛的人赞美她,盲人也能赞美她。

明张深之校本《西厢记》书中插图

从《西厢记》出现到现在有四百多年了,推举《西厢记》为戏曲第一的,不知有几千几万人,而能指出它所以是第一的原因的,只有一个金圣叹。作《西厢记》之人的用心,四百多年没有死,现在能够瞑目了。不仅写《西厢记》的人可以瞑目,但凡自古以来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能够瞑目了。人们都担心自己不是王实甫,怎么知道几百年后,不会再出现一个金圣叹呢?

【原文】

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及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难言也。

【译文】

金圣叹评论《西厢记》,可谓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再没有任何遗漏。然而在我看来,金圣叹所点评的是文人阅读的《西厢记》,并非演员表演的《西厢记》。文章创作的诀窍,金圣叹已经得到;演员表演的诀窍,金圣叹还有待探究。如果他至今还活着,自己创作几部新戏,由浅到深,由生到熟,那么又会自己将《西厢记》的评点烧掉,再重新作出一番诠释。戏曲评论实在太难了!

【原文】

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

【译文】

金圣叹点评《西厢记》,其长处在于细致,短处在于拘谨。拘谨就是太细致造成的。没有一字一句不是追根溯源,探求本意的所在,这样确实是细致,然而也要知道作者在这里,有的是出于有心,有的则未必是出于有心。心里想到哪儿,笔就写到哪儿,这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至于笔写到哪儿,心也就想到哪儿,那么就不是每个人能做到的了。况且还有心里本来不想这样,但落笔却促使他写成这样,就像鬼使神差。像这样的文字,还可以说是作者有意写的吗?文学创作,实在是通晓神明的,这不是骗人的话。千古的奇文,不是人写出来的,而是鬼神写出来的,人不过是被鬼神附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