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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诨第五◎

【原文】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注释】

①《霓裳羽衣》:即《霓裳羽衣舞》,简称《霓裳》。唐代宫廷乐舞套曲。传为唐开元中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初名《婆罗门曲》,后经玄宗润色并填词,改用此名。乐曲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仙女形象。

【译文】

插科打诨,是戏曲创作中的小技。然而要想能做到雅俗之人全喜欢,智者愚人都能欣赏,就应当在这个地方留心。如果一部戏曲,文字好,情节好,然而插科打诨却不好,非但庸俗的人不愿意看,即便文人雅士,看了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戏曲作者,都要善于驱赶瞌睡虫,瞌睡虫一来,就算后面演出《钧天》这样的音乐、《霓裳羽衣》这样的舞蹈,都会看不到听不倒,如同对泥人作揖、对土佛谈经。我曾经将这些告诉演员,告诉他们戏文的精彩之处都在后半部分。只要三两个瞌睡,就会割断一段剧情,瞌睡醒时,前后内容已经衔接不上,即使打起精神再看,也只能断章取义,当作零碎的戏来看。像这样,那么剧本中的插科打诨就不再是插科打诨了,而成了观众的人参汤。能够蓄养精神,使人不觉疲倦的,全在于这一点,能当成雕虫小技来看待吗?

戒淫亵

【原文】

观文中花面插科,动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话,公然道之戏场者。无论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惟恐恶声之污听,且防男女同观,共闻亵语,未必不开窥窃之门,郑声宜放,正为此也。不知科诨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②之法,何必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始为善谈欲事者哉?

《金瓶梅》插图 王婆子贫嘴说风情

人问:善谈欲事,当用何法,请言一二以概之。予曰: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然,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见无异,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矣。

【注释】

①亵语:污秽的语言。②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出自《诗经·卫风·淇奥》,指言谈中话语诙谐、风趣,待人接物和蔼平易。

【译文】

来看戏文中花脸的插科,动辄就涉及淫乱之事,有些在屋里都说不出口的话,却公然在戏台上说出来。高雅的人会堵住耳朵、正直的人会低下头,唯恐粗俗恶心的声音会污染耳朵。而且要提防男女一起观看,同时听到淫秽话语,未必不会打开偷情之门。郑国音乐放佚,正是因为如此。不知道插科打诨的添加,只是为了引人发笑,人世间玩笑话太多了,何必要专门谈论男女情欲之事呢?即使是说男女情事,也有“善开玩笑而不过分”的方法,何必要以口代笔,给观众画出一幅春意图,才能算善于谈论男女情事呢?

有人问:要善于谈论男女情事,应该用什么方法?请说出一二点来概括。我回答:如果说的是口头的俗语,就说半句,留半句,或者说一句,留一句,让观众自己思考。那么情欲之事虽然没有说出口,而和说出来一样,这是一种方法。如果要讲最淫亵的话,害怕沾染到别人的耳朵,就借其他事情来比喻,说的虽然是这里,指的却是那里,人们都能明白其含义,那么情欲之事虽然没有入耳,实际却和听见没有差别。这又是一种方法。有了这两种方法,那么没有什么地方不能以此类推了。

忌俗恶

【原文】

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

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吾于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皆文人最妙之笔也。

《粲花五种》之长,不仅在此,才锋笔藻,可继《还魂》,其稍逊一筹者,则在气与力之间耳。《还魂》气长,《粲花》稍促;《还魂》力足,《粲花》略亏。虽然,汤若士之《四梦》,求其气长力足者,惟《还魂》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并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犹在,奋其全力,另制一种新词,则词坛赤帜,岂仅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与二老同时。他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倾倒,必不作妒而欲杀之状,向阎罗天子掉舌,排挤后来人也。

【注释】

①《四梦》:指汤显祖的《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和《还魂记》(即《牡丹亭》)四部戏曲,合称“临川四梦”。

【译文】

插科打诨的妙处在于通俗,而其所忌讳的又是太过粗俗。不通俗就如同迂腐儒生的言谈,而太粗俗就不再是文人的风格。我在近代剧本中,选取既通俗又不粗俗的,除了《还魂记》之外,就是《粲花五种》,这些都是文人写的最妙的作品。

《粲花五种》的长处不仅在于插科打诨,它的才华文笔,可以继承《还魂记》,稍逊一筹的地方在于气韵和力道。《还魂记》气韵深长,《粲花五种》的气韵稍局促;《还魂记》力道充足,《粲花五种》的力道略显欠缺。虽然如此,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中,气韵长力道足的只有《还魂记》一部,其他三部就与《粲花五种》不分伯仲。如果粲花主人现在还活着,全力以赴,另外再写出一部新戏,那么词坛的大旗,怎么会被汤显祖一个人独揽呢?可惜我生晚了,没有赶上与两位前辈同一个时代,以后等我到了黄泉,定要与他们一较高下。他们必定不会嫉妒而想杀掉我,不会向阎王嚼舌头,排挤我这个后来人。

重关系

【原文】

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通场脚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末有外末之科诨,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然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关系维何?曰: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简雍之说淫具,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作传奇者,苟能取法于此,是科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

【注释】

①老莱子之舞斑衣:谓春秋末楚国老莱子穿五色斑斓之衣,扮小儿之状以娱双亲,后被奉为孝养父母的典范。②简雍:字宪和,三国时蜀汉昭德将军。性傲跌宕,滑稽善讽。事见下文“贵自然”条。③东方朔:西汉文学家,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汉武帝时为太中大夫。性格诙谐滑稽。事见下文“贵自然”条。

【译文】

“科诨”二字,不只是为花脸创设的,全场的角色都不能少。生、旦有生、旦的科诨,外、末有外、末的科诨,净、丑的科诨则是其分内之事。但写净、丑的科诨容易,写生、旦、外、末等角色的科诨却很难。因为这些人的科诨要雅中带俗,又要在俗中见雅;要在灵活处带点儿死板,又要在死板处显出灵活。这些虽然很难,还是戏曲作者能努力办到的事。困难之处在于其中要有关系。“关系”是什么?回答是:在嬉笑诙谐的地方要大有文章,使忠孝节义的思想,通过这些更加彰显。好像老莱子彩衣娱亲,简雍谈论淫具,东方朔嘲笑彭祖脸长一样,这些都是古人中善于插科打诨的。戏曲作者如果能学习这些,那么科诨就不再是科诨,而是引导人们进入正道的方便之法。

贵自然

【原文】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一段,或预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其为笑也不真,其为乐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如前所云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论之。

蜀先主时,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欲置之法。雍与先主游,见男女各行道上,雍谓先主曰:“彼欲行淫,请缚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雍曰:“各有其具,与欲酿未酿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释蓄酿具者。

汉武帝时,有善相者,谓人中长一寸,寿当百岁。东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责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则百岁,彭祖岁八百,其人中不几八寸乎?人中八寸,则面几长一丈矣,是以笑之。”

此二事,可谓绝妙之诙谐,戏场有此,岂非绝妙之科诨?然当时必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亲听人中一寸寿当百岁之说,始及彭祖面长,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见未闻,突然引此为喻,则怒之不暇,笑从何来?笑既不得,悟从何来?此即贵自然、不贵勉强之明证也。吾看演《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迂奇诞妄,不知何处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岂文章一道,俗则争取,雅则共弃乎?

【注释】

①蜀先主:即刘备。②人中:人的上唇正中凹下的部分。

【译文】

科诨虽然不可缺少,但并不是有意去做的。如果一定想在某折戏当中插入某一段科诨,或者预设某一段科诨,将其插入某折戏当中,就会像嫖客找妓女寻欢,妓女找人卖笑一般,这种笑不真实,这种欢乐也非常痛苦的。插科打诨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然流露。“我本来无心说笑话,谁知道笑话却来找我”,这就是科诨的妙境。就像前边所说的简雍谈论淫具,东方朔嘲笑彭祖。现在我就拿这两件事来说明。

三国蜀国刘备时,一年政府因为天气干旱禁止酿酒,有官吏在一户人家搜出酿酒的器具,要将他治罪。简雍陪同刘备出游,看到有男女各自走在路上,简雍就对刘备说:“他们想要做淫乱之事,请把他们抓起来。”刘备问:“怎么知道他们要做淫乱之事呢?”简雍说:“他们身上各自长着淫具,和想酿酒还没酿的那个人一样,因此我知道。”刘备大笑,释放了那个藏有酿酒器具的人。

汉武帝时,有个善于相面的人,他说人的人中如果有一寸长,寿命就会有一百岁。东方朔听后大笑,掌管礼仪的官员上奏东方朔对皇上不敬。汉武帝责问东方朔,东方朔回答:“我不是在笑陛下,是在笑彭祖。人中如果长一寸就是一百岁,彭祖活了八百岁,那他的人中不是差不多有八寸长吗?人中长八寸,那他的脸差不多就有一丈长,所以我才笑他。”

这两件事情,可谓绝妙的诙谐,戏台上如果有这些,岂不是绝妙的科诨吗?然而当时简雍必然是亲眼看到男女同行,因而才说到淫具;东方朔必然亲耳听到人中长一寸寿命有百岁的说法,才说到彭祖脸长,所以才可笑,所以才能使皇上醒悟。如果他们没看到没听到,而突然用这些事来比喻,那么皇上发怒都来不及,笑又从哪里来?笑既然没了,醒悟又从哪里来?这就是科诨要贵自然、不贵勉强的明证。我看《南西厢》时,听见法聪口中所说的科诨,迂腐、离奇又荒诞、虚妄,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真让人听了想逃、想吐,但观众却没有一点厌倦的神色,难道文章这种东西,粗俗才能让人争着看,高雅就会遭到抛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