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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律第三◎

【原文】

作文之最乐者,莫如填词,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词。填词之乐,详后《宾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无一不随意到,较之南面百城,洵有过焉者矣。至说其苦,亦有千态万状,拟之悲伤疾痛、桎梏幽囚诸逆境,殆有甚焉者。请详言之。

他种文字,随人长短,听我张弛,总无限定之资格。今置散体弗论,而论其分股、限字与调声叶律者。分股则帖括时文是已。先破后承,始开终结,内分八股,股股相对,绳墨不为不严矣;然其股法、句法,长短由人,未尝限之以数,虽严而不谓之严也。限字则四六排偶之文是已。语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声,对必同心,意难合掌,矩度不为不肃矣;然止限以数,未定以位,止限以声,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尝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尝不可,虽肃而实未尝肃也。调声叶律,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则诗中之近体是已。起句五言,是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则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韵,则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第三、第四又复颠倒用之,前人立法亦云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则七言之句不来矣;起句用某韵,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则拈得平声之韵,上去入三声之韵,皆可置之不问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语,再无变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辙,保无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适从矣,是其苛犹未甚,密犹未至也。

《比目鱼》插图

至于填词一道,则句之长短,字之多寡,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阳,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长者短一线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复忽长忽短,时少时多,令人把握不定。当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当阴者阴,换一阳字不能。调得平仄成文,又虑阴阳反复;分得阴阳清楚,又与声韵乖张。令人搅断肺肠,烦苦欲绝。此等苛法,尽勾磨人。作者处此,但能布置得宜,安顿极妥,便是千幸万幸之事,尚能计其词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予襁褓识字,总角成篇,于诗书六艺之文,虽未精穷其义,然皆浅涉一过。总诸体百家而论之,觉文字之难,未有过于填词者,予童而习之,于今老矣,尚未窥见一斑。只以管窥蛙见之识,谬语同心;虚赤帜于词坛,以待将来。作者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中,言言无资格拘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仙叟弈于橘中,始为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寿名千古,衾影何惭!而千古上下之题品文艺者,看到传奇一种,当易心换眼,别置典刑。要知此种文字作之可怜,出之不易,其楮墨笔砚非同己物,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处为人掣肘,非若诗赋古文,容其得意疾书,不受神牵鬼制者。七分佳处,便可许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敌他种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词家,实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请作者同拈一题,先作文一篇或诗一首,再作填词一曲,试其孰难孰易,谁拙推工,即知予言之不谬矣。然难易自知,工拙必须人辨。

【注释】

①南面百城:管辖许多地方。南面:古时以面朝南坐为尊。②六艺:即六经,指《诗》、《书》、《礼》、《易》、《乐》、《春秋》六部儒家经典。

【译文】

写文章最快乐的,莫过于写戏曲,最痛苦的,也莫过于写戏曲。写戏曲的快乐,详见《宾白》的第二篇,可以上天入地,成佛成仙,没有一件事不能随心所欲,比起朝南而坐拥有百城的皇帝,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说写戏曲的痛苦,也是各种各样,比起悲伤病痛、囚禁坐牢等逆境,大概更加严重。请让我详细道来。

别的文体,随别人说长道短,只听任自我挥洒,他人没有约束的资格。现在放下散文不说,只说其他文体含有分股、限字与讲究声律的。分股就是科举考试中的八股文。先破题后承题,开始议论,结尾总结,文章分为八股,股与股相对,规则不能说不严,然而每股的写法、每句的写法,篇幅的长短都由作者来定,没有字数限制,虽说严格却也不算严格。限定字数的是四六排比对偶的骈文。每句有固定字数,每个字有一定声调,对偶必须相对,字意不能重复,规矩不能说不严肃。然而它却只有字数限制,而没有限制位置;只有声调限制,而没有限制格律。上面四个字下面六个字可以,上面六个字下面四个字也未尝不可;声调可以为仄、平、平、仄,平、仄、仄、平也未尝不可。虽然严肃实际却未必真的严肃。要协调声律,又要分股、限定字数的文体,是诗中的近体诗。起始句是五个字,就每句都是五个字;开始是七个字,就每句都是七个字;开始用哪个韵,每句就都要用这个韵;起始句第二个字定为平声,下一句第二个字就必定要用仄声,第三句和第四句的平仄又颠倒使用。前人定的规则,可以说苛刻并且严密。然而起始句是五个字,每句就都是五个字,起始句是七个字每句就都是七个字,就有了现成的法则可以遵循。想写五言诗,那么就不用想七言之句;起始句用哪个韵,以下都用相同的韵;起始句第二个字用平声,第二句第二个字就必然会用仄声;就只需选择平声的字,上声、去声、入声的字就不用再考虑。遵守平仄、仄平的规律,就再没有其他变更,从一首到千万首都如出一辙,保证不会有变化无常的规则让人无所适从。这就是说它的苛刻还不过分,严密还没到极限。

至于戏曲,则句子的长短,字数的多少,声调的平上去入,韵律的清浊阴阳,都有固定不变的格式。长句少一个字不行,短句加一个字也不行;再加上忽长忽短,字数有时多有时少,让人难以把握。该用平声就用平声,用一个仄声字都不行;该用阴调就用阴调,换一个阳调的字也不行。协调好平仄,又考虑阴阳的反复;分清楚了阴阳,又与声调韵律相悖。让人挖空心思,烦闷不堪。如此苛刻的法则,将人折磨透了。作者在这里,只要能布置得当、安排妥帖,就是万幸的事了,哪里还顾得上词品的高低、文采的优劣呢?我年幼认字,少年能写文章,对于诗书、六艺的文体,虽然没有精通,然而每种都涉猎过。总结各种文体而言,觉得最难的莫过于写戏曲了。我从小就开始写曲词,现在已经老了,但也没什么见地。只是将一些肤浅的见识,告诉同行。戏曲的领军人物,还要等以后的俊才来做。作者能在如此艰难的文体中展露才华,字字都符合声律规则,每句话都没有受缚的痛苦,如同莲花生在火上、神仙老人在橘子中下棋一样,才堪称盘根错节的才华、八面玲珑的文笔,能够千古流芳,问心无愧。古往今来评论文艺者,看到戏曲时,应当另眼相看,制定其他的评判标准。要知道这种文体创作艰辛,写出来不容易。里面的文字就像不是自己的,如同从别人那里借来;自己的见闻思想发挥不了作用,到处被人限制。不像诗赋、散文,可以让人奋笔疾书,不受任何牵制。若七分妙处,就可以算做十分;如果达到十分,就比过其他文体的二十分了。我不是要偏袒戏曲家,实在是想主持公道。如果不相信,就请写作的人选择同一个题目,先写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再作一曲戏文,看看哪种困难哪种容易,哪个拙劣哪个工整,就知道我说的话不假了。然而困难和容易自己知道,工整拙劣就必须让别人来判断。

《西厢记》插图

【原文】

词曲中音律之坏,坏于《南西厢》。凡有作者,当以之为戒,不当取之为法。非止音律,文艺亦然。请详言之。填词除杂剧不论,止论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过于《北西厢》者。自南本一出,遂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极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过因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诸场上,但宜于弋阳、四平等俗优,不便强施于昆调,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兹请先言其故。

北曲一折止隶一人,虽有数人在场,其曲止出一口,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故演《北西厢》甚易。昆调悠长,一字可抵数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终之,无可助一臂者,以长江大河之全曲,而专责一人,即有铜喉铁齿,其能胜此重任乎?此北本虽佳,吴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厢》者,意在补此缺陷,遂割裂其词,增添其白,易北为南,撰成此剧,亦可谓善用古人,喜传佳事者矣。然自予论之,此人之于作者,可谓功之首而罪之魁矣。

所谓功之首者,非得此人,则俗优竞演,雅调无闻,作者苦心,虽传实没。所谓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鸿毛,一片精金,点成顽铁。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无其具也。

今之观演此剧者,但知关目动人,词曲悦耳,亦曾细尝其味,深绎其词乎?使读书作古之人,取《西厢》南本一阅,句栉字比,未有不废卷掩鼻,而怪秽气熏人者也。若曰:词曲情文不浃,以其就北本增删,割彼凑此,自难贴合,虽有才力无所施也。然则宾白之文,皆由己作,并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为俗口鄙恶之谈,以秽听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尽有不就原本增删,或自填一折以补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诸曲之过文者,此则束缚无人,操纵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强支吾之句,以混观者之目乎?使王实甫复生,看演此剧,非狂叫怒骂,索改本而付之祝融,即痛哭流涕,对原本而悲其不幸矣。

【注释】

①祝融:传说中的火神。

【译文】

戏曲中音律最差的是南本《西厢记》。凡是戏曲作者,应当以它为戒,而不该拿来作范本。不仅音律如此,文字也不能学。请让我详细说明。戏曲中除去杂剧不说,只讨论全本。其中文采音律俱佳的,莫过于北本《西厢记》。自从南本出来后,最好的就变成了最差的,最美妙的变成了最难听的。推究《南西厢》的创作本意,也情有可原。不过因为《北西厢》是戏曲中的翘楚,人人赞美,但只能配乐演唱,不便于在舞台表演;只适宜弋阳腔、四平腔等通俗艺人演唱,不便于强加于昆曲,因为它是北曲而不是南曲。请先让我来说其中缘由。

北曲一折戏只属于一个人,虽然有几个人在场,曲词却只由一人演唱,从来没有相互唱和这种事。弋阳、四平等唱腔,字数多、音律少,一唱到底。又有一个人张嘴、几个人接腔的,名义上是一人,实则出自众口。所以表演《北西厢》很容易。昆腔曲调悠长,一个字可抵几个字,每唱一曲,又必须一个人从头唱到尾,没有可以帮腔的人。将老长的整部曲子让一个人演唱,即使有铜喉铁齿,能担当如此重任吗?这就是说北本虽好,但却不能用吴音表演。写《南西厢》的人,用意是想弥补这个缺陷,于是将唱词割裂开来,增添对白,将北曲改成南曲,撰写成《南西厢》,也可以说他是善于借用古人,喜欢传扬美事的人。然而在我看来,这个人对于原来作者,可说既是首功又是罪魁。

所谓首功,是说如果不是此人,就会使此剧被民间艺人竞相演出,使世人听不到高雅曲调,作者的一片苦心,虽然使作品传唱实际却将作品埋没。所谓罪魁,是他将贵重的狐裘剪成鸿毛般的碎片,将一块金子点成了烂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因为他虽有沿用古人做法的用心却没有相应的才能。

如今观看、表演这出戏的人,只知道它情节动人,词曲好听,但有没有仔细品尝其滋味,深入研究其词句呢?让那些读书研古的人,拿来南本《西厢记》看一看,其词句不通,看的人没有不将他扔掉捂起鼻子,怪罪它臭不可闻的。如果说词曲文理不通,因为是就北本增删而成,东拼西补,自然不易贴合,虽然作者有才能也无处施展。然而其中的宾白都是作者自己所作,并没有依傍原本。怎么会有才能而不用,有力气却不施展,写一些粗俗恶心的话来污染听众耳朵呢?而且曲文中,哪里都有不按原本增删之处。或者自己写一折戏来补充原本的缺漏之处,或者自己撰写一首曲子来作为衔接。这些就没人束缚,由自己主导。为什么有才华而不用,有力气却不施展,还是写些勉强、支吾的句子来混淆观众视听?假使王实甫复活,看到演这出戏,不是狂叫怒骂,找来改过的剧本烧掉,就是痛哭流涕,对着原本悲叹它的不幸。

【原文】

嘻!续《西厢》者之才,去作《西厢》者,止争一间,观者群加非议,谓《惊梦》以后诸曲,有如狗尾续貂。以彼之才,较之作《南西厢》者,岂特奴婢之于郎主,直帝王之视乞丐!乃今之观者,彼施责备,而此独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尸户祝,居然配飨《琵琶》,非特实甫呼冤,且使则诚号屈矣!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等剧,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则乐观恐后。何也?以其腔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非改头换面、折手跛足之《西厢》也。南本则聋瞽、喑哑、驮背、折腰诸恶状,无一不备于身矣。此但责其文词,未究音律。

《西厢记》之听琴

从来词曲之旨,首严宫调,次及声音,次及字格。九宫十三调,南曲之门户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曲,则分门别户,各有依归,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难紊乱。此剧只因改北成南,遂变尽词场格局:或因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后曲与后曲体段不合,遂向别宫别调随取一曲以联络之,此宫调之不能尽合也;或彼曲与此曲牌名巧凑,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数不符,如其可增可减,即增减就之,否则任其多寡,以解补凑不来之厄,此字格之不能尽符也;至于平仄阴阳与逐句所叶之韵,较此二者其难十倍,诛之将不胜诛,此声音之不能尽叶也。词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尝缺一,能使天下相传,久而不废,岂非咄咄怪事乎?更可异者,近日词人因其熟于梨园之口,习于观者之目,谓此曲第一当行,可以取法,用作曲谱;所填之词,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执而讯之,则曰:“我用《南西厢》某折作对子,如何得错!”

噫,玷《西厢》名目者此人,坏词场矩度者此人,误天下后世之苍生者,亦此人也。此等情弊,予不急为拈出,则《南西厢》之流毒,当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注释】

①郎主:旧时仆人称呼主人为郎主。②家尸户祝:尸,指古代祭祀时代表死者受祭的活人。祝,主持祭祀的司仪。家尸户祝,这里指《西厢记》受到大众的普遍欢迎,家喻户晓。

【译文】

唉!续《西厢记》者的才华,与《西厢记》的作者相比只差一点。而观众群起非议,认为《惊梦》之后的曲子都像狗尾续貂。然而其才华与《南西厢》的作者加以比较,岂止是奴婢之于主人,简直是帝王与乞丐的差距。可是现在的观众对《西厢记》续写部分横加指责,却单单对《南西厢》包容,已经很难让人理解了,而且还能让它家喻户晓,居然与《琵琶记》并论,不但王实甫要喊冤,而且高则诚也要叫屈。我生平最讨厌弋阳、四平腔的剧目,看到就要马上避开。但听说要上演《西厢记》,就兴高采烈唯恐落后地去观看。为什么呢?因为它的腔调虽然难听,但曲文却没有改变,仍是完整的《西厢记》,没有改头换面、残缺不全。南本却是集聋瞎、哑、驼背、折腰等各种弊病。这里只是批评它的文词,没有推究它的音律。

自古以来戏曲创作的要旨,首先严格宫调,其次是声音,再次是字格。九宫十三调,是南曲的关键。短小的戏可以不必拘泥,但是成套的大戏,就要分门别类,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不仅彼此之间不能混淆,次序也不能错乱。《西厢记》只因改北本为南本,于是词场的格局全都变了:有的因为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后曲与后曲体式不合,就将别的宫调随意选取一曲作为关联,这就是为什么南本宫调不能完全相契合;有的那支曲子与这支曲子的曲牌碰巧一样,其中只有一两句话字数不相符,如果能增减,就增减字数应付,否则就不管它的多少,以解决不能补凑的困难,这就是为什么其字格不能完全符合。至于平仄、阴阳以及每句的押韵,与这二者相比困难十倍,改也改不完,这就是为什么其声音不能完全押韵。戏曲作家所看重的就是这三点,而《南西厢》三处的弊病都有,一个都不少。却能传唱天下,久盛不衰,岂不是咄咄怪事吗?更加奇怪的是,最近戏曲作者因《南西厢》经常在舞台传唱,观众也已习以为常,就认为这部戏是戏曲中最好的,可以拿来效法,当作曲谱来用。自己填制的曲词,凡是有不符合规则之处,别人拿着来质疑,就答道:“我参照的是《南西厢》中的某一折,怎么会错?”

唉!玷污《西厢记》名声的就是这些人;败坏戏曲创作规则的是这些人;贻误天下及后代众生的还是这些人。这些弊端,我若不赶紧指出来,那么《南西厢》的流毒,将会流传到什么时候啊?

印有《西厢记》画的器物

【原文】

向在都门,魏贞庵相国取崔郑合葬墓志铭示予,命予作《北西厢》翻本,以正从前之谬。予谢不敏,谓天下已传之书,无论是非可否,悉宜听之,不当奋其死力与较短长。较之而非,举世起而非我;即较之而是,举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贵远贱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谁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时流下?彼文足以传世,业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无实据。以无据敌有征,其败可立见也。时龚芝麓先生亦在座,与贞庵相国均以予言为然。

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厢》,又有一人欲续《水浒传》,同商于予。予曰:“《西厢》非不可改,《水浒》非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坛之座位,业如泰山之隐,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让席于予,此万不可得之数也。无论所改之《西厢》,所续之《水浒》,未必可继后尘,即使高出前人数倍,吾知举世之人不约而同,皆以‘续貂蛇足’四字,为新作之定评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诫人,而今不以之绳己,动数前人之过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放郑声者,非仇郑声,存雅乐也;辟异端者,非仇异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厢》,非仇《南西厢》,欲存《北西厢》之本来面目也。若谓前人尽不可议,前书尽不可毁,则杨朱、墨翟亦是前人,郑声未必无底本,有之亦是前书,何以古圣贤放之辟之,不遗余力哉?

予又谓《北西厢》不可改,《南西厢》则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观此剧,非故嗜痂,因此剧之外别无善本,欲睹崔张旧事,舍此无由。地乏朱砂,赤土为佳,《南西厢》之得以浪传,职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别出新裁,创为南本,师实甫之意,而不必更袭其词,祖汉卿之心,而不独仅续其后,若与《北西厢》角胜争雄,则可谓难之又难,若止与《南西厢》赌长较短,则犹恐屑而不屑。予虽乏才,请当斯任,救饥有暇,当即拈毫。

【注释】

①郑声:春秋时郑国的流行音乐,不同于当时的“雅乐”,后代指俗乐或淫艳糜烂的音乐。②嗜痂:嗜好吃病人身上疮痂的怪癖。

【译文】

我从前在京城时,相国魏贞庵拿来崔莺莺与郑恒合葬的墓志铭让我看,要我写《北西厢》的翻本,来纠正从前剧本的错误,我以无法胜任推辞了。我说已经流传天下的书,无论对错与否,都该听任于它,不应当拼命与它一争长短。如果相比之下不如原本,天下人就会群起非议。就算相比之下写得好,天下人也会群起非议。为什么呢?因为世人贵重远的、轻视近的,仰慕古代、菲薄当世,这是世人的通病。谁愿意将千古不朽的名人贬低使之居于今人之下?其文章能够流传后世,已经是明证了;我有贬低他的能力,却没有真凭实据。以没有证据的事来抗衡有明证的事,失败是显而易见的。当时龚芝麓先生也在座,他和相国魏贞庵都认同我的话。

从前有个人想改写《北西厢》,还有个人想续写《水浒传》,来和我商量。我说:“《西厢记》不是不能改,《水浒传》不是不能续,但是无奈这两本书已经流传,人人称颂,它们高居在词坛之上,已如同泰山般稳固、磐石般牢靠。想马上让它们起来让位给我们,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不说所改《西厢记》和所续《水浒传》未必赶得上原著,即使比前人高出几倍,我也知道天下人会不约而同地用狗尾续貂、画蛇添足来评论新作。两人听后点头称是地离开了。这是我的由衷之言,一向用来告诫别人,如今不用来约束自己,动辄就数落前人的过错,用意何在?回答是:想要将正确的保留下来。放弃郑国的靡靡之音,不是仇视它,而是为了保存高雅的乐曲;排除异端,不是仇视它,而是为了保存正统之道。我力图排斥《南西厢》,不是仇视它,是想保存《北西厢》的本来面目。如果说前人都不能非议,以前的书都不能诋毁,那么杨朱、墨翟也是前人,郑国的音乐未必没有底本,有底本也是以前的书,为什么古代圣贤对这些要不遗余力地排斥回避呢?

我又认为《北西厢》不能改写,《南西厢》却不能不翻改。为什么?世人爱看这部戏,并非是他们嗜好不好的东西,是因为除了这个剧本再也没有更好的翻本。想看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地上缺乏朱砂,红土就是好的。《南西厢》得以流传,就是这个缘故。假如有一个人,能够出来改写它的过失之处,别出心裁,创作出南本,师承王实甫的本意,而不更改抄袭它的曲词;秉承关汉卿的思想,而不只是续写,如果是与《北西厢》一较高下,就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如果只是和《南西厢》比较,就还恐怕他不屑于比较呢。我虽然缺少才能,却请求担当此任,不再为生计问题奔忙后,就立即动笔。

【原文】

《南西厢》翻本既不可无,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于《北琵琶》一剧。蔡中郎夫妇之传,既以《琵琶》得名,则“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当年作者何以仅标其名,不见拈弄其实?使赵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往别张大公,弹出北曲哀声一大套,使观者听者涕泗横流,岂非《琵琶记》中一大畅事?而当年见不及此者,岂元人各有所长,工南词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实甫作《琵琶》,吾知与千载后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

予虽乏才,亦不敢不当斯任。向填一折付优人,补则诚原本之不逮,兹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扩为全本,以备词人采择,如其可用,谱为弦索新声,若是,则《南西厢》、《北琵琶》二书可以并行。虽不敢望追踪前哲,并辔时贤,但能保与自手所填诸曲(如已经行世之前后八种,及已填未刻之内外八种)合而较之,必有浅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书,必须杜门累月,窃恐饥来驱人,势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为数十口家人筹生计乎?伤哉!贫也。

【注释】

①弦索:代指北曲。

【译文】

《南西厢》的翻本既然不能没有,我又因此及彼,想要改写北本《琵琶记》这部戏。蔡中郎夫妇故事的流传,既然以《琵琶记》得名,那么“琵琶”二字就是全篇中心。当初作者为什么只标出琵琶的名字,却不表明其真正的含义呢?假使赵五娘化妆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去向张大公告别,弹奏出一大段哀伤的北曲,使观众感动落泪,岂不是《琵琶记》中一大畅快的事?然而当初作者没想到这些,岂是元代人各有所长,工于南曲的就不善创制北曲了吗?假使让王实甫创作《琵琶记》,我知道他一定和千年后的李渔有同样的想法。

《风筝误》书影及插图

我虽缺少才能,也不敢不担当此任。我以前写过一折戏交给演员,来弥补高则诚原本中不足之处,现在已经附在了第四卷的末尾。我还想要将其扩展为全本,当作戏曲作者的参考,如果有可用的地方,就谱写成新曲,倘若如此,那么《南西厢》和《北琵琶》两书就可以一同传唱了。虽然不敢奢望能赶上前辈圣哲,与当世圣贤并驾齐驱,但总能保留亲手创作的各部戏曲(如已经在世上流传的前后八种曲目,及已经写好还没有刊印的内外八种曲目)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必然会有深浅、疏密的差别。然而要写这两本书,必须闭门创作好几个月,我担心受到生计的驱使而停笔,形势由不得自己。怎样能使天上掉下钱粮,维持我家数十口人的生计呢?伤心啊!因为贫穷!

恪守词韵

【原文】

一出用一韵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为定格。旧曲韵杂出入无常者,因其法制未备,原无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韵》一书,则犹畛域画定,寸步不容越矣。常见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韵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故勉强入之,以快一时之目者也。

杭有才人沈孚中者,所制《绾春园》、《息宰河》二剧,不施浮采,纯用白描,大是元人后劲。予初阅时,不忍释卷,及考其声韵,则一无定轨,不惟偶犯数字,竟以寒山、桓欢二韵,合为一处用之,又有以支思、齐微、鱼模三韵并用者,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寻三韵,不论开口闭口,同作一韵用者。长于用才而短于择术,致使佳调不传,殊可痛惜!夫作诗填词同一理也。未有沈休文诗韵以前,大同小异之韵,或可叶入诗中。既有此书,即三百篇之风人复作,亦当俯就范围。

李白诗仙,杜甫诗圣,其才岂出沈约下,未闻以才思纵横而跃出韵外,况其他乎?设有一诗于此,言言中的,字字惊人,而以一东二冬并叶,或三江七阳互施,吾知司选政者,必加摈黜,岂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词家绳墨,只在《谱》、《韵》二书,合谱合韵,方可言才,不则八斗难克升合,五车不敌片纸,虽多虽富,亦奚以为?

【注释】

①畛域:指两物之间的界限。

【译文】

一出戏要整出都用一个韵,半个字也不容许有出入,这是规定好的格式。以前的曲子用韵繁杂,出入无常,因为它的规则没有齐备,原本没有现成的格式可以遵守,不足为怪。既然有了《中原音韵》这本书,就像画定好了词曲的范围,一点都不能逾越。经常见到文人创作曲词,同一折中,必定有一两个字用韵错误。并非明知故犯,因为偶然得到好句却不押韵,又不肯割爱,所以就勉强加上,以图一时之快。

明代艺人表演场景

杭州有个才子叫沈孚中,创作了《绾春园》、《息宰河》两出戏,不用浮华词采,只用白描,大有元代人的风力。我第一次阅读时爱不释手,等到考究其声韵,却没有一点规律,不仅偶尔会用错字,居然还将“寒山”、“桓欢”两韵合用在一处。有的还将“支思”、“齐微”、“鱼模”三韵并用,甚至将“真文”、“庚青”、“侵寻”三韵,不管开口闭口,就当作同韵使用。此人擅长施展才华却缺乏技巧,导致好曲不能流传,多么令人痛惜!作诗和写曲词道理相同,沈休文的《诗韵》没出现以前,大同小异的音韵,或许能够写进同一首诗。既然有了这本书,即使是《诗经》作者重新创作,也应当遵循规范。

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他们的才华不在沈约之下,也没听说因为自己才思纵横而跳出韵律之外的,更何况其他人?假设有一首诗在这里,句句说到点子上,字字让人惊叹,但用一东、二冬共同押韵,或者用三江、七阳两韵相互使用,我知道考官必定要将其刷掉,难道会因为他们才气高、诗句美而破格录取吗?戏曲作者要遵循的,只在《谱》、《韵》这两本书。符合曲谱和音韵,才可以去谈才华,否则即使才高八斗也抵不了一升、学富五车也敌不过一张纸,虽然多又有何用?

凛遵曲谱

【原文】

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

情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出谱内刊成之定格。是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使曲无定谱,亦可日异月新,则凡属淹通文艺者,皆可填词,何元人、我辈之足重哉?“依样画葫芦”一语,竟似为填词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稍有一线之出入,则葫芦体样不圆,非近于方,则类乎扁矣。葫芦岂易画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画葫芦者,止有汤临川一人,而犹有病其声韵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甚矣,画葫芦之难,而一定之成样不可擅改也!

【注释】

①淹通:精通,贯通。②汤临川:即汤显祖,因其是临川人,故世称汤临川。

【译文】

曲谱是编戏的参照,犹如妇女刺绣的花样。描一朵花就刺一朵花;画一片叶就绣一片叶。笨拙的人不能减少一点,手巧的人也不能增加一点。然而花样没有固定形式,尽可以有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曲谱则是越旧越好,稍稍趋向新奇,就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情节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但都不会超出曲谱中的固定格式。束缚文人使他们有才气却无法施展的,是曲谱;厚爱词人使其才华得以独自施展的,也是曲谱。如果戏曲没有固定曲谱,也可以日新月异的变化,那么凡是稍通文学的人,就都能写戏曲了,何以元人和我们这些人如此被看重?“依样画葫芦”这句话,竟像专门为编戏说的。妙在依照样本,可以分出曲词好坏。稍有一点出入,就会使葫芦的形状画得不圆,不是接近方,就是类似扁。画葫芦难道就容易吗?明朝有三百年,善于画葫芦的却只有一个汤显祖,尚且有人批评他声韵偶尔用得不对,句子长短不切合。画葫芦太难了!然而固定的样本却是不能擅自修改的!

【原文】

曲谱无新,曲牌名有新。盖词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俩,无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之类是也。此皆老于词学、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则上调不接下调,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调虽协,亦须文理贯通,始可串离使合。如《金络索》、《梧桐树》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金索挂梧桐》,以金索挂树,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倾杯序》、《玉芙蓉》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倾杯赏芙蓉》,倾杯酒而赏芙蓉,虽系捏成,犹口头语也。《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是三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云之会,此语即入诗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伦有脊之言,虽巧而不厌其巧。竟有只顾串合,不询文义之通塞,事理之有无,生扭数字作曲名者,殊失顾名思义之体,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二别曲,则曰《二犯江儿水》;本曲《集贤宾》而串入三别曲,则曰《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①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锦花》而串入别曲,则曰《摊破簇御林》、《摊破地锦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数曲串为一曲而标以总名,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觉浑雅。予谓串旧作新,终是填词末着。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旧杀,终觉新奇可喜。如以极新极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张之曲,谁其好之?善恶在实,不在名也。

明本《董西厢》插图

【注释】

①摊破:唐宋填词用语。指因乐曲节拍的变动引起句法、协韵的变化,突破原来词调谱式,故称摊破。

【译文】

没有新的曲谱,却有新的曲牌名。大概是词人偏好新奇巧妙,但又不能施展他们的才华,无可奈何,所以就将两支、三支曲子合为一支,融合成新曲,比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这些就是。这些都是熟悉词学、擅长谱曲的文人才能做到的,否则就会上下曲调不衔接,白白被演唱者嘲笑。然而音韵即使协调,也需要文理贯通,才能串连成一个整体。比如《金络索》、《梧桐树》两支曲子,将它们合为一曲,定名为《金索挂梧桐》。将金索挂在树上,这是情理中有的事情。《倾杯序》、《玉芙蓉》两支曲子,串成一曲,定名为《倾杯赏芙蓉》。倒杯酒来欣赏芙蓉,虽然是捏造,也是人们的口头语。《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三支曲子,串成一曲,定名为《倚马待风云》,身靠马背等待风云聚会,这话即使放到诗文中,也自然成句。凡是这些都有理有据,虽然奇巧却不觉得奇巧。竟然还有只顾串连,不顾文意通不通顺、合不合理,将几个字生硬的连作曲名,失去了顾名思义的传统,倒不如从前的人不新列名目,只将“犯”字加在原题之前,比如本名叫《江儿水》,串入两支其他的曲名,就叫《二犯江儿水》;本名叫《集贤宾》,串进去其他三支曲子,就叫《三犯集贤宾》。还有的用“摊破”二字来概括,比如本名叫《簇御林》、《地锦花》,加入其他曲名后,就叫《摊破簇御林》、《摊破地锦花》,多么浑然一体,多么掩饰缺点啊。还有将十几支曲子串成一曲标出总名的,比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感觉浑然高雅。我认为串连旧曲为新曲,终究是填词中的小技。只要文采好、音律正,即使再旧的曲牌名,终会感觉新奇喜爱。如果用非常新奇美好的曲牌名,却填进去庸俗、陈腐、乖张的曲词,谁又会喜欢呢?词曲的好坏在内容,不在名称。

鱼模当分

【原文】

词曲韵书,止靠《中原音韵》一种,此系北韵,非南韵也。十年之前,武林陈次升先生欲补此缺陷,作《南词音韵》一书,工垂成而复缀,殊为可惜。予谓南韵深渺,卒难成书。填词之家即将《中原音韵》一书,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声字,另为一声,私置案头,亦可暂备南词之用。然此犹可缓。更有急于此者,则鱼模一韵,断宜分别为二。

鱼之与模,相去甚远,不知周德清当日何故比而同之,岂仿沈休文诗韵之例,以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元之一韵,必欲于纯中示杂,以存“大音希声”①之一线耶?无论一曲数音,听到歇脚处,觉其散漫无归,即我辈置之案头,自作文字读,亦觉字句聱牙,声韵逆耳。倘有词学专家,欲其文字与声音媲美者,当令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斯为极妥。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为一韵,如前曲用鱼,则用鱼韵到底,后曲用模,则用模韵到底,犹之一诗一韵,后不同前,亦简便可行之法也。

自愚见推之,作诗用韵,亦当仿此。另钞元字一韵,区别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则用元韵到底,凡涉繁、孙二韵者勿用,拈得繁、孙者亦然。出韵则犯诗家之忌,未有以用韵太严而反来指谪者也。

【注释】

①大音希声:语出《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意谓最大最美的声音乃是无声之音。

【译文】

词曲的韵书只有《中原音韵》一书可参考。这是北曲音韵,而非南曲音韵。十年之前,武林人陈次升先生想要弥补这个缺陷,写了《南词音韵》一书,快要写完时又放弃了,实在可惜。我认为南曲音韵很深邃缥缈,很难写成书。戏曲作者若将《中原音韵》这本书中的平、上、去三个音中,抽出入声,另外创制一声,自己放置在案头,也可以暂且用来填写南曲。然而这件事还不着急。还有更加紧急的,就是“鱼模”这一韵,绝对应该分割为两个。

“鱼”和“模”两韵相差太远,不知道为什么周德清当初要将它们放在一起等同起来。难道是效仿沈休文《诗韵》的体例,将“元”、“繁”、“孙”三个韵合为“十三元”中的一韵,必定想要在单纯中表现复杂,以保存“大音希声”的特点吗?不要说一支曲子里用了几个音,听到停顿之处,让人觉得散漫没有归属,即使我们这些人放在案头,当作文章阅读,也会觉得字句拗口,声韵难听。如果有词学专家想要使自己的文字与声音相媲美,应当让“鱼”就是“鱼”、“模”就是“模”,两韵不相混淆,才是妥当。就算不能完全区分,也应该每曲子各用一韵,比如前曲用“鱼”韵,就将“鱼”韵用到底;后曲用“模”韵,就将“模”韵用到底。就像一首诗一个韵,后边的诗歌用韵不同于前边,也是简单可行的方法。

填词必先会用韵

据我推测,作诗用韵也该如此,另外“元”字韵提出,与“繁”、“孙”区别成三个韵。用“十三元”中的韵,首句用“元”韵,就将“元”韵用到底,凡是涉及“繁”、“孙”这两韵就不用。用到“繁”、“孙”两韵也是如此。违反韵律就犯了诗人的忌讳,没有因为用韵太严格而反遭指责的。

廉监宜避

【原文】

侵寻、监咸、廉纤三韵,同属闭口之音,而侵寻一韵,较之监咸、廉纤,独觉稍异。每至收音处,侵寻闭口,而其音犹带清亮,至监咸、廉纤二韵,则微有不同。此二韵者,以作急板小曲则可,若填悠扬大套之词,则宜避之。

《西厢》“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王忏》”一折用之者,以出惠明口中,声口恰相合耳。此二韵宜避者,不止单为声音,以其一韵之中,可用者不过数字,余皆险僻艰生,备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揝燂”字、“搀”字、“”字、“臜”字、“馅”字、“蘸”字、“揝”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实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厢》,即不敢用此险韵矣。

初学填词者不知,每于一折开手处,误用此韵,致累全篇无好句;又有作不终篇,弃去此韵而另作者,失计妨时。故用韵不可不择。

【注释】

①惠明:《西厢记》中的一个人物形象,性格粗犷豪放。

【译文】

“侵寻”、“监咸”、“廉纤”这三个韵同属闭口音,不过“侵寻”韵与“监咸”韵、“廉纤”韵相比,有一些差异,每到收音的地方“侵寻”虽是闭口音,但发音仍然带着清亮,至于“监咸”、“廉纤”两韵就稍有不同。这两个韵用来作急板小曲就可以,如果填写悠扬的大套曲词,则应避免使用。

《西厢记》里“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王忏》”一折中用这两个韵,是因为出自惠明口中,声音和口气刚好契合而已。这两个韵应该避免使用不仅是因为声音,还因为一个韵当中能用的字只有几个,其他都是生僻字,只是备用而不常用的。比如惠明唱词中的“燂”、“搀”、“”、“臜”、“馅”、“蘸”、“揝”等字,只有惠明才能用,也只有才气冲天的王实甫能用,让第二人写《西厢记》,就不敢用这些险韵了。

初学填词的人不知道,每逢一折戏开始的地方,误用这些韵,导致全篇没有好句子;还有没写完就将这些韵放弃另外重写,计划不好耽误时间,所以用韵不能不作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