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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世家

【导读】

赵氏原是晋国的四卿之一。赵襄子在位时,四卿之一的智伯率领韩、魏二家围攻襄子,襄子固守晋阳,反过来联合韩、魏两家灭掉智伯,赵、魏、韩三家趁机瓜分智氏的领土。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正式承认韩、赵、魏三家的诸侯地位,与晋侯并列。三家分晋,始于战国时代。赵国在战国之初国力并不强盛,后来经过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军事实力增强,在与诸侯的战争中表现强劲,涌现出诸如廉颇、赵奢、李牧等智勇双全的名将。本篇节录了《赵世家》中的两个故事,即“赵氏孤儿”与“胡服骑射”。

◎赵氏孤儿◎

【原文】

赵盾代成季任国政,二年而晋襄公卒。太子夷皋年少,盾为国多难,欲立襄公弟雍。雍时在秦,使使迎之。太子母日夜啼泣[1],顿首谓赵盾曰:“先君何罪?释其適子而更求君?”赵盾患之,恐其宗与大夫袭诛之,乃遂立太子,是为灵公[2]。发兵距所迎襄公弟于秦者。灵公既立,赵盾益专国政。

灵公立十四年,益骄。赵盾骤谏,灵公弗听。及食熊蹯[3],胹不熟[4],杀宰人,持其尸出,赵盾见之。灵公由此惧,欲杀盾。盾素仁爱人,尝所食桑下饿人反扞救盾,盾以得亡。未出境,而赵穿弑灵公,而立襄公弟黑臀,是为成公[5]。赵盾复反,任国政。君子讥盾“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讨贼”,故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6]。晋景公时而赵盾卒[7],谥为宣孟,子朔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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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穿弑灵公

【注释】

[1]太子母:穆嬴,太子夷皋之母,为秦室宗女。[2]灵公:名夷皋,公元前620年至公元前607年在位。[3]蹯(fán):兽足,此指熊掌,味美而难熟。[4]胹(ér):炖,煮。[5]成公:黑臀,公元前606年至公元前600年在位。[6]太史:董狐。[7]晋景公:名据,成公之子,公元前599年至公元前581年在位。

【译文】

赵盾代替成季主持晋国政事,两年后,晋襄公去世。太子夷皋年纪尚小,赵盾以为这样国家会多难,所以想拥立襄公的弟弟雍为晋君。雍当时正在秦国,赵盾派使节去迎接他。太子的母亲日夜哭啼,跪下向赵盾磕头说:“先王有什么罪过呢?为何要舍弃他的嫡子而更换君主?”赵盾十分忧虑,他担心太子的宗亲联合大夫们袭击诛杀自己,于是就拥立太子为晋君,就是晋灵公,同时派兵去阻止护送襄公之弟回国的秦兵。灵公即位以后,赵盾更加专擅朝政了。

灵公上台十四年,越来越骄横跋扈。赵盾屡次劝谏,但是灵公都不听从。有一次灵公吃熊掌,熊掌不熟,灵公就杀掉了厨师,卫士们把厨师的尸体抬出,正好让赵盾看到了。灵公因此而感到害怕,想杀掉赵盾。赵盾平时待人宽厚仁爱,曾经给一个饿倒在桑树下的人饭吃,灵公准备杀赵盾的时候,这个人救了赵盾,这样赵盾才得以逃脱。赵盾还没有逃出国境,赵穿就杀了灵公而拥立襄公的弟弟黑臀为晋君,这就是晋成公。赵盾又返回朝中处理国事。君子都讽刺赵盾“身为正卿,逃亡而不出国境,返回来又不讨伐逆贼”,所以史书上说“赵盾杀了晋国的君主”。晋景公的时候,赵盾去世,谥号为“宣孟”,儿子赵朔继位。

【原文】

赵朔,晋景公之三年[1],朔为晋将下军救郑[2],与楚庄王战河上[3]。朔娶晋成公姊为夫人。

晋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4]。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而哭[5],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6]。盾卜之,兆绝而后好[7]。赵史援占之,曰:“此梦甚恶,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孙,赵将世益衰。”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8]。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以致赵盾,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9]?请诛之。”韩厥曰[10]:“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11]。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12],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注释】

[1]晋景公之三年:公元前597年。[2]下军:三军之一。春秋时大国一般设置三军,即上军、中军、下军。[3]河上:河畔。[4]屠岸贾:晋国大夫。[5]叔带:赵氏始迁祖。叔带以后,赵氏递兴。要:通“腰”。[6]拊(fǔ):拊手、拍手。[7]兆:古以龟占卜,观看坼裂之纹,以定吉凶。绝而后好:即逢凶化吉。[8]司寇:六卿之一,主管刑狱。[9]辠:古“罪”字。[10]韩厥:韩武子之后。[11]趣:疾,快。[12]必:一定。

【译文】

赵朔,在晋景公三年的时候,率领下军解救了郑国,与楚庄王在黄河边交战。赵朔娶了晋成公的姐姐为妻。

晋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贾想诛杀赵氏。当初赵盾在世的时候,曾经梦到祖先叔带抱着他的腰哭泣,十分悲伤;一会儿又笑起来,边拍手边唱歌。赵盾占卜了一下,龟甲上灼烧的裂纹断绝,但是后面又呈现好的兆头。赵的史官援看了兆纹解释说:“这个梦很不好,并不是应验在你的身上,而是应验在你的儿子身上,但这也是你留下的祸患。到你的孙辈的时候,赵氏的子孙将更加衰微。”屠岸贾,最初受晋灵公的宠幸,到景公的时候,屠岸贾担任司寇之职。他想作乱,就追究杀死灵公的逆贼来牵连赵盾,他通告手下诸将说:“赵盾虽然事先不知道弑君之事,但他依旧是叛贼的首领。身为臣子弑杀君主,而且子孙还在朝中为官,这怎么能惩治罪犯呢?请大家诛杀赵氏吧。”韩厥说:“灵公遭遇贼害的时候,赵盾在外逃亡。我们的先王认为他没有罪过,所以没有诛杀赵盾。现在诸位想诛杀他的后代,这不是先王的意思而是胡乱诛杀。胡乱诛杀就是犯上作乱。做臣子的有重大事情却不让君主事先知道,这就是眼中没有国君啊。”屠岸贾不听他的劝告,韩厥告诉赵朔赶快逃走。赵朔不肯走,说:“您一定不要让赵氏的祭祀断绝,这样即使我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恨。”韩厥答应了他,假装生病不出家门。屠岸贾没有请示景公就擅自率领诸位将军在下宫攻击赵氏,杀死了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灭了赵氏全族。

【原文】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1]:“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2],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3],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4],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彊为其难者[5],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6],衣以文葆[7],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8],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注释】

[1]公孙杵臼、程婴:二人是赵盾、赵朔两代家臣。[2]即:若。[3]免:同“娩”,生孩子。[4]绔:套裤。[5]彊:通“强”,勉强。[6]负之:抚养起来。[7]文葆:绣花的衣服。[8]良:确实。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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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

赵朔的妻子是成公的姐姐,腹中怀有孩子,便跑到宫中躲藏起来。赵朔的门客有个叫公孙杵臼的,他对赵朔的朋友程婴说:“你为什么不殉难而死呢?”程婴说:“赵朔的妻子怀有身孕,如果幸运生了个男孩,我就抚养他长大;如果生下的是个女孩,我慢慢死吧。”没过多长时间,赵朔的妻子分娩,生下一个男孩。屠岸贾听说此事,在宫中搜查这个男孩。赵朔妻子把婴儿藏到套裤里,祈祷说:“倘若上天要让赵氏宗族灭绝的话,你就哭出声来;若是不让赵氏灭绝,你一定不要出声啊。”等屠岸贾派人搜查到她身边的时候,婴儿竟然没有发出声音。脱险之后,程婴对公孙杵臼说:“现在搜索一次没有搜查到,屠岸贾一定不会甘心,还会再来搜查的,这该怎么办呢?”公孙杵臼说:“抚养孤儿和以死殉难,哪一个更难?”程婴说:“死很容易,但是抚养孤儿就很难了。”公孙杵臼说:“赵氏先君对您很优厚,您就勉强做困难的事情,我做容易的,请让我先死吧。”接着两人商量弄来别人的婴儿抚养,然后在婴儿的身上裹上华丽的襁褓,藏匿在山中。程婴走出山,假装对诸位将军说:“我程婴没有出息,不能抚养赵氏孤儿。谁能给我千金,我就告诉他赵氏孤儿在什么地方。”诸将听了十分高兴,答应了他,派兵追随程婴去攻击公孙杵臼。公孙杵臼也假装说道:“小人啊程婴!当初下宫之难的时候你没有跟着死,和我一起谋划隐藏赵氏孤儿,现在你又出卖我。纵然不能把孩子抚养长大,又怎能忍心出卖呢!”他抱着婴儿说:“天啊,天啊!赵氏孤儿有什么罪呢?请让孩子活下来吧,只杀我公孙杵臼一个人就行了!”诸将不答应,便杀了公孙杵臼和赵氏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确确实实已经死了,都很高兴。然而真正的赵氏孤儿依旧活着,程婴带着他藏匿在深山之中。

【原文】

居十五年[1],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噣[2],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3],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4]。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5],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注释】

[1]居十五年:即晋景公十七年。[2]噣(zhòu):鸟嘴。[3]幽厉无道:周幽王、厉王都是无道昏君。[4]策:古时卜筮工具。[5]微:无,没有。

【译文】

晋景公十七年,晋景公患病,占卜了一下,卜筮的结果是大业的后人因为不顺而作怪。景公问韩厥什么意思,韩厥知道赵氏孤儿还活着,便对晋景公说:“大业的后裔在晋国断绝祭祀的,不就是赵氏吗?自中衍以来的子孙都姓嬴。中衍长着人一样的脸、鸟一样的嘴,降临到世间辅佐殷帝大戊,一直到周朝建立,他的子孙也还有盛德。到周幽王、周厉王的时候,周天子昏庸无道,叔带离开周朝来到晋国,侍奉先君文侯,到成公的时候,世世代代都立有功业,从来没有断绝祭祀。现在唯独您灭掉了赵氏宗族,国人都十分伤心,所以在龟策上显现出来,希望您好好打算啊!”景公问道:“赵氏现在还有子孙吗?”韩厥把实情都告诉了晋景公。景公便和韩厥谋划拥立赵氏孤儿,把他召进宫中藏匿起来。众将进宫探视景公的病情,景公依靠韩厥的部众胁迫诸将来见赵氏孤儿。赵氏孤儿名叫赵武。众将没有办法,只好说:“当初的下宫之难,那是屠岸贾一手策划的,他假托君王的旨意,并且命令群臣。不是这样的话,谁敢作乱啊!(如果)不是您患有重病,我们一定会请求君王拥立赵氏的后代的。现在大王您有命令,这正是群臣的心愿啊!”于是景公召来赵武、程婴拜谢诸将,诸将反过来与程婴、赵武一起攻打屠岸贾,灭了屠岸贾的全族。恢复了赵氏原有的田地和封邑。

【原文】

及赵武冠[1],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2],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3]。”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齐衰三年[4],为之祭邑,春秋祠之[5],世世勿绝。

【注释】

[1]冠:古代男子成年时举行加冠礼。[2]昔下宫之难:指屠岸贾攻杀赵同、赵括之事。[3]赵宣孟:指赵盾。[4]齐衰:丧服名,五服之一,是以粗麻布制成的丧服,因其缉边缝齐,故称齐衰,仅次于子女服父母之丧。[5]祠:祭祀。

【译文】

赵武二十岁加冠的时候,程婴向诸位大夫辞别,对赵武说:“当初下宫之难,所有的人都死了。我不是不能死,我想着抚养赵氏的后代长大,现在赵武既然已经继承赵氏,长大成人,恢复了原来的官职,我打算到黄泉之下去报告赵宣孟和公孙杵臼了。”赵武哭泣叩头央求说:“我愿意劳苦自己的筋骨来报答您一直到死,您怎么能忍心丢下我去死呢!”程婴说:“不行啊!他们认为我能做成大事,所以在我之前先死;现在我不去报告他们,他们一定会以为我没有把事情办成功!”说完就自杀了。赵武为程婴守丧三年,还为他设置了专供祭祀的封邑,春秋两季祭祀他,世世代代没有断绝。

⊙文史知识

战国时赵国国力与其他国家对比

赵国疆土范围为今河北省南部、山西省中部和陕西省东北隅。战国七雄中赵国无论从疆土、人口,还是从实力上来看均处于中下游。楚国地方千里、带甲百万,地处南方战略地位,可攻可守;齐国雄占东方,国家财富居战国之首,人口众多,粮食资财充足;魏国是最先改革,也是战国初期国势最强的国家;秦国地势险要、兵伍善战。秦国在战国初期比较落后,后经商鞅变法,国力不断强大,到战国中期已成为最强大的国家。只有燕国、韩国实力稍逊。而赵国地处各国之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赵国北有林胡、匈奴、东胡、楼烦,东有强齐,南有悍魏,西有虎狼之国秦国,附近还有小国中山国,可谓处境艰危,直到赵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的改革,才使赵国军事力量日益强大,从而能西退胡人,北灭中山,成为“战国七雄”之一。

◎胡服骑射◎

【原文】

十九年春正月,大朝信宫[1]。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王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2],遂之代,北至无穷[3],西至河,登黄华之上[4]。召楼缓谋曰:“我先王因世之变,以长南藩之地,属阻漳、滏之险[5],立长城,又取蔺、郭狼[6],败林人于荏,而功未遂。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7],而无强兵之救,是亡社稷,奈何?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吾欲胡服[8]。”楼缓曰:“善。”群臣皆不欲。

于是肥义侍,王曰[9]:“简、襄主之烈[10],计胡、翟之利[11]。为人臣者,宠有孝弟长幼顺明之节,通有补民益主之业[12],此两者臣之分也。今吾欲继襄主之迹,开于胡、翟之乡,而卒世不见也[13]。为敌弱,用力少而功多[14],可以毋尽百姓之劳,而序往古之勋[15]。夫有高世之功者,负遗俗之累;有独智之虑者,任骜民之怨[16]。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17],而世必议寡人,奈何?”肥义曰:“臣闻疑事无功,疑行无名。王既定负遗俗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者舜舞有苗,禹袒裸国,非以养欲而乐志也,务以论德而约功也。愚者暗成事,智者睹未形,则王何疑焉。”王曰:“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狂夫之乐,志者哀焉;愚者所笑,贤者察焉。世有顺我者,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于是遂胡服矣。

【注释】

[1]信宫:在今河北临洺。[2]房子:赵邑,在今河北武宫。[3]代:在今河北武宫北蔚县一带。无穷:即无终,在今河北蓟县无终故城。[4]黄华:山名,在今山西山阴北。[5]滏(fǔ):即滏阳河,源出河北磁县西北滏山,东流入于漳。[6]蔺:在今山西离石西。郭狼:在今山西离石西北。[7]楼烦:春秋战国时以游牧为主的民族,精骑射,是匈奴族的一支。[8]胡服:匈奴服饰。[9]王:武灵王。[10]简:赵简子鞅。襄:赵襄子毋恤。烈:功业。[11]胡翟:北方匈奴,西陲诸翟。[12]通:达。[13]卒世:没世。[14]用力少而功多:与弱为敌,事半功倍。[15]而序往古之勋:不使百姓劳苦,而坐享往古之功。[16]骜民:指悍民。[17]将:打算。

【译文】

赵武灵王十九年春正月,武灵王在信宫大会群臣。又召见肥义与他一起商讨天下之事,谈了整整五天。武灵王向北方掠取中山国的土地,一直到达房子地区。接着又前往代地,北至无穷,西到黄河之畔,登上了黄华山。又召来楼缓商量说:“我的先王趁着时代的变化,称雄于南方藩属之地,连接漳水和滏水之间的险阻要塞,修筑长城,又夺取蔺、郭狼等地,在荏地打败林胡,但是功业并没有完成。现在中山国处在赵国的腹心之中,北边有燕国,东边有东胡,西边有林胡、楼烦、秦、韩两国的边界线,却没有强大军队的守卫,这样会亡国的,该怎么办呢?要做出超出世人的功业,就必定会遭到世俗的牵累。我打算穿胡人的衣服。”楼缓说:“很好。”群臣都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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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这个时候肥义在旁侍奉,武灵王说:“简王和襄王这两位君主的功业,就在于能够计算抵抗胡人和翟人的好处。为人臣子的,如果受到宠信,就要有孝、悌、长、幼、顺、明的德行;如果通达事理,就要有补助百姓、利于国君的功业,这两样是做臣子的本分啊!现在我有意继承襄主的事业,在胡人和翟人居住的地方开疆拓土。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有利于百姓和君主的贤臣辅佐啊。我提倡穿胡服是为了使敌人衰弱,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可以不必使百姓劳苦,就能继续简、襄二主的事业。凡是有超乎当世功业的人,一定会受到俗世的牵累;有独特谋略的人,也一定会遭到傲慢之民的埋怨。现在我打算教百姓穿胡服、练习骑射,世人一定会非议我的,这该怎么办呢?”肥义说:“臣听说事情有了疑惑就不会取得成功,行为有了疑惑就不会获得好的名声。大王既然已经抱定了违背世俗的念头,就不必再顾虑天下人的非议了。况且德行至高的人不合于俗世,成就大功业人不会与大众一起商量。当初虞舜为有苗跳舞,大禹裸露上身进入裸国,这不是为放纵欲望而娱乐心志,而是通过以德服众来实现功业啊。愚蠢的人不知道如何做事情能成功,智慧的人能够看明白尚未成形的事情,那么大王您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呢?”武灵王说:“我并不疑惑穿胡服这件事,而是担心天下人耻笑我。狂妄之人快乐,聪明的人感到哀伤;愚蠢之人所耻笑的事情,贤明的人能够看得明白。即使世上有顺从我的人,穿胡服的好处他们也未必知道。即便全天下的人拿这件事嘲笑我,胡人和中山的土地我一定要占有。”于是下令改穿胡服。

【原文】

使王告公子成曰[1]:“寡人胡服,将以朝也,亦欲叔服之。家听于亲而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君,兄弟之通义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议之也。制国有常,利民为本;从政有经,令行为上。明德先论子贱,而行政先信于贵。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止而功有所出,事成功立,然后善也。今寡人恐叔之逆从政之经,以辅叔之议。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故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使谒之叔,请服焉。”公子成再拜稽首曰[2]:“臣固闻王之胡服也。臣不佞,寝疾[3],未能趋走以滋进也[4]。王命之,臣敢对,因竭其愚忠。曰:臣闻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5],万物财用之所聚也,圣贤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6],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学者[7],离中国[8],故臣愿王图之也。”使者以报,王曰:“吾固闻叔之疾也。我将自往请之。”

王遂往之公子成家,因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夫剪发文身,错臂左衽[9],瓯越之民也[10]。黑齿雕题[11],却冠秫绌[12],大吴之国也。故礼服莫同,其便一也。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是以圣人果可以利其国,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俗异,中国同礼而教离,况于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变,智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贤圣不能同。穷乡多异,曲学多辩。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焉而众求尽善也。今叔之所言者俗也,吾所言者所以制俗也。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而西有楼烦、秦、韩之边,今无骑射之备。故寡人无舟楫之用,夹水居之民,将何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燕、三胡、秦、韩之边[13]。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主并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智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14],侵暴吾地,系累吾民[15],引水围鄗,微社稷之神灵[16],则鄗几于不守也,先王丑之,而怨未能报也。今骑射之备,近可以便上党之形,而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以忘鄗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义,敢道世俗之闻,臣之罪也。今王将继简、襄之意以顺先王之志,臣敢不听命乎!”再拜稽首。乃赐胡服。明日,服而朝。于是始出胡服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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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灵王说服公子成

【注释】

[1]公子成:成侯之子,灵王之叔。[2]稽首:,叩头至地。[3]寝疾:卧病。[4]未能趋走不以滋进也:因病不能行走,乃疏于进谒。[5]徇智:即睿智。[6]异敏:奇巧。[7]怫:通“悖”,违反、悖逆。[8]离中国:使中原遭难。离,通“罹”。中国,指中原地区。[9]错:涂饰。[10]瓯越:广东、海南地区的古称。[11]雕题:在额头上刺花纹。题,额。[12]却冠:鱼皮帽。《集解》引徐广曰,作“鲑冠”;《战国策·赵策二》作“鳀冠”,鲑和鳀都是鱼名。秫:通“”,长针。绌:缝纫。[13]三胡:林胡、楼烦、东胡。[14]负:仗恃。[15]系累:捆绑、拘囚。[16]微:无,没有。

【译文】

武灵王派王告诉公子成说:“我改穿了胡服,打算穿着它朝会群臣,也想让叔父穿上它。在家里顺从父母,在朝廷上听从国君,这是古今以来共通的道理。身为人子的不能冒犯父母,身为人臣的不能背叛君主,这是上古就传下来的道理。现在我发布政令要求百姓改穿胡服,但是叔父却不穿,我担心天下人会非议我们。统御国家有恒常的法则,应当以有利于百姓为根本;参与政事也有原则,那就是以政令能够推行为上。修明道德应当先从教化百姓开始,而处理政事应当先取信于权贵。现在实行改穿胡服的措施,并不是为了放纵欲望以愉悦心志;做事有目标事业才会取得成功,事情成功了,功业建立了,然后才算是完美的。现在我害怕叔父违背治理国家的常理,从而招致旁人对叔父的非议。况且我还听说,事情有利于国家的都不会是邪恶的,依靠贵戚而使事业成功的,名声都不会受到损害,所以我愿意仰仗叔父的威望,以实现改穿胡服的功业。所以我派王拜谒叔父,请您改穿胡服。”公子成拜了又拜,说道:“臣早就听说大王改穿胡服了。臣没有才能,又抱病在床,不能走到大王的面前向大王进谒。大王命令我改穿胡服,臣斗胆回答您的话,趁机尽一点愚忠。我说:臣听说中原之地,是聪明睿智之人居住的地方,是万物财货汇聚的地方,是圣贤教化百姓的地方,是仁义道德施行的地方,是《诗》、《书》、礼、乐应用的地方,是绝技异能产生的地方,是远方诸国向往趋附的地方,是蛮夷奉作楷模的地方。现在大王您舍弃这些东西而仿效远方的服饰,改变古时的教化,更易古代的常道,违背众人的心愿,违背学者的想法,使中原遭难。所以我希望大王能好好琢磨一下。”使者把公子成的话告诉了武灵王,武灵王说:“我本来就听说叔父病了,我要亲自去请他改穿胡服。”

武灵王于是到了公子成的家中,趁机亲自请他改穿胡服,说:“衣服,是为了穿着方便;礼仪,是为了便于行事。圣人观察地方的风俗而顺应它,依照具体事情而创制礼仪,所以礼仪是用来方便百姓而有益于国家的。剪短头发、在身上雕刻花纹,在臂膀上画修饰物、穿左边开襟的衣服,这是瓯越之地的民俗。染黑牙齿、在额头之上刺花纹,戴鱼皮帽、穿粗劣的衣服,这是吴国人的习俗。所以,礼制和衣服虽然不同,但它们为求方便的特点却是一致的。地方不一样,使用的习惯自然也不一样;事情各异,礼法自然也要随之而变。所以圣人认为如果能够有利于他的国家,绝不会专用一种方法;如果可以方便自己行事,不会专用一种礼仪。儒者只有一个师承,但是习俗却千差万别;中原的礼俗相同,但是教化各异,更何况那些偏远的山谷之地呢?所以事物取舍的变化,即使是智者也不能强求一致;远处和近处的服饰,即便是圣贤也不能使其相同。穷乡僻壤风俗多奇异,见解浅薄而且多巧辩。不知道的事情不去怀疑,跟自己不同的意见也不去非议,应当公开出来兼容并蓄而求完善啊。现在叔父所说的是旧的习俗,我所说的是创制新的习俗。我们赵国东面有黄河和薄洛的水道,与齐国和中山共有,但却没有船只的使用。从常山一直到代和上党等地,东边有燕国和东胡等国的边境,西边有楼烦、秦国及韩国的边界,而现在我们却没有骑马射箭的装备。所以,我没有船只的使用,靠水而居的百姓将依靠什么守卫黄河和薄洛的水道呢?改变服饰并训练骑马射箭,以此守备燕国、三胡、秦国、韩国的边界。况且当初简主不堵塞晋阳与上党之间的通道,而襄主兼并戎族、攻占代地以抵抗胡人各部,这是愚蠢的人都能看明白的。以前中山国倚仗着齐国强大的兵力,侵略我们的土地,俘虏我们的百姓,引来河水围灌我们的鄗地,倘若不是托庇于社稷神灵,那么鄗地恐怕就守不住了。先王以此为耻辱,怨恨却一直未能报仇。现在习练骑射,近可以便利上党地区的形势,远可以向中山国报仇。而叔父您为了因循中原的习俗而违背简、襄二主的意愿,厌恶改变服饰的名声而忘记中山国攻打鄗地的耻辱,这可不是我所期望的啊。”公子成拜了又拜,说道:“臣愚钝,不能明白大王的志向,竟敢称道世俗的说法,这是臣的过错啊。现在大王将要继承简、襄的意愿而去顺应先王的志向,臣怎敢不听从呢!”说完就再次拜倒叩头谢罪。武灵王赐给他胡服。第二天,公子成穿上胡服去上朝。武灵王开始发出改穿胡服的命令。

【原文】

赵文、赵造、周袑、赵俊皆谏止王毋胡服,如故法便。王曰:“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虙戏、神农教而不诛[1],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2],随时制法,因事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也不必一道,而便国不必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而循礼未足多也。且服奇者志淫,则是驺、鲁无奇行也[3];俗僻者民易,则是吴、越无秀士也。且圣人利身谓之服,便事谓之礼。夫进退之节、衣服之制者,所以齐常民也,非所以论贤者也。故齐民与俗流,贤者与变俱。故谚曰:‘以书御者不尽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事之变。’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子不及也。”遂胡服招骑射。

【注释】

[1]虙(fú)戏:即伏羲。[2]三王:即夏禹、商汤、周文王。[3]且服奇者志淫,则是驺、鲁无奇行也:服正者未必正,服奇者未必淫。若谓服奇者志必淫,则是驺、鲁之士儒冠儒服,必无奇邪之行也。

【译文】

赵文、赵造、周袑、赵俊都劝谏武灵王不要改穿胡服,还是按照旧的礼俗方便。武灵王说:“先王的礼法各不相同,应该效法哪一个古法呢?帝王们都不沿袭前一代的礼法,我们要遵循哪一种礼法呢?伏羲和神农氏重视教化而不施行刑罚,黄帝、尧、舜施用刑罚但是不暴虐。到了三王的时候,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制定礼法。法度、制度和政令各自顺应当时的需要,衣服和器械也依照各自方便而使用。所以礼法不必只有一种方式,使国家方便不必效法古代。圣人的兴起也不是相互因袭而称王于天下的,夏朝和殷商衰败,并没有改变礼法却也灭亡了。如此说来,违反古制无可非议,因循古礼也不值得称道。如果说穿着奇异的人心意淫邪,那么驺、鲁两国就没有怪异邪僻的行为了。如果说习俗邪僻老百姓就会言行轻慢,那么吴越之地就不会有德才兼备的人才了。况且圣人认为有利于身体的才称为‘服’,方便行事才称为‘礼’。进退的礼节、衣服的制作,是用来齐整普通老百姓的,并不是用来品评圣贤的。所以教化民众随着俗世流转,圣贤随着变革而有所改变。故而谚语上说:‘依靠书本来驾驶马车的人不能了解马的性情,依靠古制治理现代的人不能通达情理的变迁。’遵循礼法的功绩,不足以超脱世俗;效法古代的学术,不足以治理当今。你们都不明白这些道理啊。”于是穿起胡服,招募训练骑马射箭的士兵。

⊙文史知识

赵宋王朝与“赵氏孤儿”

北宋灭亡后,赵宋皇帝以赵武的直系后裔自称,倡导文武百官像程婴、公孙杵臼那样保存赵氏血脉,于是,程婴被加封为“忠节成信侯”,公孙杵臼被加封为“通勇忠智侯”,京城临安出现了专祭这两位古人的“祚德庙”。南宋末年,宋臣陆秀夫背负年仅七岁的小皇帝赵昺投海而死,从此宋朝宣告结束。这一壮烈场景,让陷入元代黑暗统治的汉人无比伤感与痛愤。而保存赵氏血脉的故事,无疑是对时人的精神安慰。文天祥被俘北上时曾赋诗云:“英雄未死心为碎,父老相逢鼻欲辛。夜读程婴存赵事,一回惆怅一沾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