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张异宾(1)
张异宾,祖籍山东省茌平县,1956年出生于南京城东的军事学院马标大院。1977年入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1979年再入读该系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研究生,攻读哲学原理方向,师从李华钰教授。1981年8月毕业,获硕士学位,后来又在中山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曾在南京市工作十年,1993年回到母校母系任教,现致力于马克思主义文本学和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2007年,提出构境理论。
在具体的研究态度上,张异宾始终拒绝思路的闭合。他认为,在爱因斯坦以后的时代里,如果有人还以为自己拥有绝对真理是一件十分可笑且可悲的事情。实际上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在一定的理论参照系中,相对地持有具体的、不可避免地带有历史性的真理。这些东西从最初形成开始就是注定要被超越的。所以,在他的治学道路上,他从不简单地固守在某一种观点上,反倒会因发现自己先前的谬误而兴奋。
到目前为止,张异宾已经出版了一批重要的学术论著和数百篇论文。内容涉及马克思、列宁的文本学研究,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和当代西方激进社会思潮研究。先后提出了对中国学术界有重要影响的“回到马克思”、“回到列宁”、“西方马克思主义深度解读模式”等研究方向和路径,以及独创性的“构境”理论。
本书选取了张异宾发表于《哲学研究》1998年第9期的《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概念》和发表于《哲学研究》1991年第2期的《马克思关于社会历史发展似自然性的特设规定》(原名为《析马克思关于社会历史发展似自然性的特设规定》),以及发表于《哲学研究》2007年第10期的《列宁“伯尔尼笔记”研究》(原名为《从他性镜像到自主性思想空间的转换——列宁“伯尔尼笔记”研究》)三个文本。
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概念》中,作者认为,马克思的历史话语的基始性规定不是从哲学家的思辨开始的,而是从一个孩童都知晓的常识开始的。人类历史的现实起点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人类为了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生活的第一个需要就是吃喝穿住这样的物质条件。人与动物的区别,不是对自然物的现成采用,而是创造性的物质生产。这是历史存在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马克思历史原初规定中首先是人的客观能动性。这是人类生存的本体与基始。不是笛卡儿—黑格尔的我思故我在,也不是费尔巴哈的我感性故我在,而是我们生产故历史在。这里当然有本体和基始性之意。这也是马克思历史话语的唯物主义基础。马克思这个历史性生存的规定,已经不再是什么人应该具有的某种抽象的类本质(费尔巴哈的类本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自己那种自由自主的劳动),即使是“生产”也不是人应该具有的先验设定(赫斯),而是从动物生存(“肉体组织”的生物内驱力所致)历史性地跨出这一步“开始生产”那一刻起,人才历史地、具体地、现实地获得了这种新的人类社会生存的质的规定性。人类社会历史存在是在长期物质发展的一定阶段上通过现实的生产历史地凸显的。我们再一次看到,转换到现实的个人生存的尺度,这个历史性的存在还是从人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开始的,显然,这个历史不是一般的物质发展史,而是特设的人类社会历史存在。这是人的历史性社会存在的本义。
在《马克思关于社会历史发展似自然性的特设规定》中,作者寻求一种对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完整视域,即既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又能在此基础上重新高扬历史辩证法的革命批判精神,为了区别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主体观,作者将自己的这一理论努力确定为“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并原创性地提出了以似自然性理论与物役性理论为正面建构的基本观点。作者发现,马克思正是在对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批判性研究过程中,提出了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特定时期中,社会历史运动不正常地出现了自然界那种盲目运动的非主体状态,即马克思这里所讲的社会历史发展中出现的与自然历史过程的相似性(我们可以简要地称之为“似自然性”)。这种似自然现象的本质,是人类主体在社会生活中被自己创造物所奴役和支配的不合理状况(我们也可简称为“物役性”现象)。这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和不合理性的体现,也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结果中和科学社会主义实践中所力图确证的东西。
《列宁“伯尔尼笔记”研究》反映了作者一个新的理论观点,即思想构境论的解读方法。作者将这种新的方法运用到对列宁《哲学笔记》的研究过程之中,进而发现列宁的哲学思想发展是一个包含一定的非连续性的认识进程。特别是他著名的关于黑格尔哲学研究的“伯尔尼笔记”,其中存在着一个从他性镜像思想空间向自主性思想构境的转变过程。在“伯尔尼笔记”中,列宁前期阅读的思考逻辑是一个他性的同一,而不久,在他的阅读和研究深入中,这种虚假的同一性就消解了,列宁自己的思考逻辑中不断出现矛盾甚至是逻辑分裂,其直接结果是列宁通过研究黑格尔,进而深入地理解了马克思的一些重要观念和基本思考逻辑,从而最终获得自己独立思考中的重要认识飞跃。
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概念[1]
历史唯物主义,我们已经讲了很长很长时间。可是,人们很少去认真追问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中的这个“历史”究竟意指什么;人们误以为,马克思唯物史观中的历史仅仅就是常识中的社会历史领域之意,就这样,这个似乎无须证明的“常识”就无思性地以误传误了这么多年。我发现,如果不带先见地面对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也就是说,从马克思哲学新世界观的原初语境来看,马克思在哲学总体上确定的这个“历史”并非单单是一种狭义的社会历史领域,同时还具有一种更重要的哲学本体性规定。这也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总体哲学视域和新的历史话语,即马克思、恩格斯自己明确指认的历史科学。
一、马克思的“历史科学”话语和历史规定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第四手稿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2]马克思这里的语境边界非常清楚:“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在第一章手稿中马克思没有直接使用历史唯物主义,但多处指认这是一种与唯心主义相对立的“历史理论”。关键在于,这个历史科学的语义究竟指向什么?对此,我们先不抽象地进行理论设定,还是从文本的语境来着手分析。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最先写下的第一章第一手稿的第一页的第一自然段,马克思是这样提出对历史的指认的:针对“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家关于人的“解放”的主观思想视域(鲍威尔、费尔巴哈的神学批判中的人的解放,施蒂纳的“类哲学”批判中的“个人解放”等),马克思区分了哲学的解放和真正的解放即现实的解放(第一页第二个边注)。马克思指出哲学的解放哪怕再彻底(施蒂纳近乎虚无主义的“无”),“‘人’的‘解放’也并没有前进一步;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从这个语义规定,我们看出马克思的现实解放就是人的感性物质活动构成的社会实践。所以马克思会进一步具体证明:“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3]“历史(Geschichte)”在马克思的新视域中第一次重新出场了:一是与思想活动相对立的历史活动,这不是简单的物质现实之持续性,而是人类实践造成的现实运动。众所周知,历史的观点并不是马克思的发明,在德国,从赫尔德、康德到黑格尔,历史发展的思想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可是马克思的发现在于,德国人习惯于用“历史”和“历史的”这些字眼随心所欲地设想,“但就是不涉及现实”[4]。马克思的历史是现实人类社会实践的历史。这里直接承袭不久前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
二是历史关系,这不是人们一般的存在状况及其关系,而主要是“工业”、“农业”、“商业”和“交往”状况构成的关系,实际上这是生产和“经济”关系,特别是现代实践——工业所创造的社会关系。这也就是说,马克思这里的“历史”主要是建立在工业生产基础之上的人类主体主导的历史情境,即由人们的生产物质活动制造的新的社会存在。这不是工业以前那种人只是周围自然过程的一个被动因素的生存。这个“历史”规定的经济学基础不是农业社会,甚至不是重商主义的,而是古典经济学所认可的工业和工业之上的现代经济过程。在大工业生产以前的社会生活中,人只是自然活动中的一个能动因素,主体人还只是在土地上优选和协助自然物质生产。而工业才第一次创造了人在其中居主导地位的新存在。财富的主体不再是外部自然的结果(“自然财富”),而直接是人的活动的结果(“社会财富”)。所以马克思此时眼里的实践主要是工业的(从3月写下的《评李斯特》一文中“工业力”抽象和提升出来的实践)。工业实践也是一种新的物质存在,人类自己真正的社会历史存在。我以为,这个“历史”是经过马克思重新设定的“本体性”规定。也是在这个语境中,马克思才立刻接着说,德国当时是一个“具有微不足道的历史发展”或“历史发展不足”的国家。[5]德国有其农业生产长久的持存,没有的是现代工业、商业和交往(交换)!
很显然,这个以工业实践为基础的历史,是以往任何哲学(黑格尔、费尔巴哈、施蒂纳和赫斯)都无法包容的。我不得不说,马克思这里的“历史”语境是由他此时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成果支持的,重要的是古典经济学背后的那种“社会唯物主义”前提。
第一手稿的文本在这里遗失了5页多。第8页一开始,马克思正在批评费尔巴哈。从第8页一直到第10页最后,马克思是直接批判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在第10页最后的小结中,我们看到,马克思重点在批评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6]。小结中很著名的那段文字是:“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这个历史与唯物主义的关系十分重要。
过去的解读中,马克思这一界说被诠释为:费尔巴哈在自然观中是唯物主义,在历史观中是唯心主义,因此恩格斯说费尔巴哈是“半截子”的唯物主义。我以为,这种理解并没有呈现马克思这里的真实语境。关键还是在于这里对历史的理解。依我们上面的解读,马克思的历史规定不仅仅是指狭义的社会历史领域,而是在哲学本体的语境中确认人类现实的社会实践进程构筑的历史性进程。那么,马克思这里批评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第一个方面,是说当他面对物质世界时,根本没有意识到,只要是人面对自然物质,就永远只能是“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7]。费尔巴哈虽然承认了自然物质的第一性,但这个自然物质却被设定为是可以直接达及的不变的东西,马克思要告诉我们,人类视域中的自然界总是历史的(青年卢卡奇将这一点夸大成“自然是一个历史性范畴”,就造成了某种本体论越界。简单地否定“自然辩证法”是其逻辑必然。马克思的原意并非如此,他只是说明,人类产生以来,进入实践境域中的客体自然对象只能是随着人的历史情境逐步呈现出来)。由此,费尔巴哈自然唯物主义本身在更深的层面上还是历史唯心主义。因为一切旧唯物主义自然观中的直观物质都是一种非历史的主观假定(所以,传统哲学解释框架中规定的社会存在中那种抽象的非历史的地理环境和人口同样是历史唯心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