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致傅聪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除夕)
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弹的四曲Chopin〔萧邦〕,外加encore[3]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兹〕,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
是对艺术加强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子,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的去争取。否则出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今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贝多芬〕、Chopin〔萧邦〕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决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孩子:接十七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曲〕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我对于你的学习(出国以前的)始终主张减少练琴时间,俄文也勿太紧张;倒是乐理要加紧准备。我预言你出国以后两年之内,一定要深感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尽量争取基本常识。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节(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开罢,接着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园玩玩。中国的古代文物当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缅怀古都,不胜留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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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蒂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
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巳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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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夜
上星期我替敏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绮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蒂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午前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浪漫蒂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彷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齐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地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觉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Chopin〔萧邦〕的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极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期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著”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还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地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感受,敏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工夫,那末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殊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地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地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理智〕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声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触键〕与peda〔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决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末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而无动于衷,当做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归纳。
……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晨
……华东美协为黄宾虹办了一个个人展览会,昨日下午举行开幕式,兼带座谈。我去了,画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虽然色调浓黑,但是浑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远看很细致,近看则笔头仍很粗。这种技术才是上品!我被赖少其(美协主席)逼得没法,座谈会上也讲了话。大概是:(1)西画与中画,近代已发展到同一条路上;(2)中画家的技术根基应向西画家学,如写生、写石膏等等;(3)中西画家应互相观摩、学习;(4)任何部门的艺术家都应对旁的艺术感到兴趣。发言的人一大半是颂扬作者,我觉得这不是座谈的意义。颂扬话太多了,听来真讨厌。
开会之前,昨天上午八点半,黄老先生就来我家。昨天在会场中遇见许多国画界的老朋友,如贺天健、刘海粟等,他们都说,黄先生常常向他们提到我,认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