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入国子监(3)
桑祈赶忙瞅准机会递上荷包,笑道:“小小荷包,不成敬意,还望司业笑纳。”“不必了。”桑祈一着急,忙又补了一句:“您看,这荷包很好看的,跟您多般配……”说这句话时,脑海中浮现出他昨日拿的那把伞,不由得有点心虚。不想晏云之当真停了下来,认真看了她的荷包一眼,颔首道:“绣饕餮的确很有创意,可晏某觉得太有个性了,万万不敢佩带,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说完微微一拱手,头也不回便上了马车。
饕餮……桑祈看了一眼自己绣的小鹿,嘴角微抽。没眼光,她在他背后哼哼两声,收好荷包回去找卓文远。
只见这位竹马正坐在国子监大门口,长腿屈起,摇着折扇,合眸靠在墙上发呆。桑祈过去拍了一下他的头:“走了。”
他微微抬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噗……”多大个人了还耍小性子,桑祈在他身边坐下来,也往墙上一靠,“怎么了?”
“特地帮人搬出大佛镇场解围,人家却不领情,心塞。”卓文远慢悠悠摇着扇,爱答不理道。
原来是他设计好的……桑祈无奈地笑道:“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卓文远这才睁开眼,眸中光华流转,折扇一合,勾唇道:“知道错了?”“嗯。”桑祈点头,诚恳道。“那要怎么谢我?”他说话间站了起来,在她面前俯下身,用折扇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不如以身相许?”说后半句话的时候,他俊美的容颜与她近在咫尺,声线魅惑诱人,搞得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暧昧。可气氛中的另一主角却毫不应景,抬手啪的一声打掉了他的扇子,嗔了句“想得美”,而后站起身来去扯他的衣袖,“请你吃大餐,走吧。”
卓文远手上动作一僵,继而失笑,任她拉着自己,嘴上还不忘叹一句:“没有以身相许,有个荷包也行啊,真不公平。”
“想要不早说,回头就让莲翩绣十个八个给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跟这儿凑什么热闹,桑祈没好气儿地道。
洛京的世家望族中流行名士风尚,简单总结成两个字就是“讲究”。饮食起居用具必精细雅致,出门也必轻装乘车,骑马和遛弯儿都是跌份儿的。所以晏云之是坐车,闫琰也是坐车,卓文远却因着桑祈爱走路而只能陪着。因而他虽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人家别的俊俏公子在马车上总能收到许多仰慕者投掷的瓜果鲜花等礼物,卓文远这半年里就没这待遇了。
可走路也有走路的好处,二人正讨论着去哪儿吃,忽然有个大胆的姑娘红着脸跑过来,径直往他怀里塞了一堆东西,紧张得磕磕巴巴地嘟囔了一句:“瞻郎……”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抬头偷瞄他一眼,就捂脸跑掉了。
子瞻是卓文远的字,年初刚取,桑祈平时是不唤的,你来我去惯了,没想到竟然还有“瞻郎”这种叫法,还能让这姑娘叫得如此多情婉转,忍不住有些想笑,而后瞄了瞄,发现其中有个荷包,立刻乐了:“瞧,说要荷包就有荷包,你怎么这么好的命!”
卓文远挑眉,挑了个橘子塞到她手上,嗔道:“吃吧,堵住你的嘴。”于是就这样,桑祈欢快地剥着橘子吃,卓文远优哉游哉地抱着瓜果,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小跟班似的跟在一边,一起去湖边酒家吃鱼。桑祈做东,他从来不客气,趁着秋意浓,要了几只膏肥黄满的河蟹,吃得她直心疼,把他的瓜果全抱走才肯回家。今日折腾的比昨天还晚,她喝得微醺,也没什么兴致练武了,一进屋,就懒洋洋地窝在软榻上,假寐半晌,掏出自己绣的那个荷包来,叹了口气,叫莲翩帮忙重新绣几个好看的。
“你说他为什么不收我的荷包?还问我为何要收……”跳跃的烛火下,桑祈一边看莲翩飞针走线,一边学着晏云之的语气问。“肯定是因为你人缘不好。”莲翩答得干脆。桑祈脸一黑:“可我故意讨好他了呀!”莲翩夸张地张大了嘴:“你?!讨好人?!”
桑祈翻了个白眼,将自己怎么献殷勤的过程说了一遭,引得莲翩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莲翩笑了好半天,才朱唇轻启,咬断了线,将手上的东西丢给她。
桑祈接过东西一看,不是荷包,是个拢手的布套,在西北的时候用来暖手的那种,以为回了江南用不上,从前的都被她丢掉了。
“我听说洛京虽然没那么冷,但湿气重,很容易生冻疮,这个我改良过,没咱们以前用的兔毛那种厚实,你试试好不好用。”莲翩示意她套上看看。
桑祈一感动,把晏云之的事儿忘到了一边,抱着她蹭道:“你对我真好。”莲翩又咯咯咯地笑,一把将她推开:“行了,腻烦。看吧,这才叫讨好,光说不练怎么行?我今天月事在,想早点去歇,你准是不准?”“准,你去吧,我自己梳洗。”桑祈得了便宜,想也没想便答,而后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她的前半句话。那边莲翩已经欢快地放下东西出门了。没多大会儿却又折返回来,表情不是太好,拉着桑祈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刚才出门时看到墙头好像有个人影闪过,莫不是府上遭贼吧?”
“贼?”桑祈还在摆弄拢手的布套,没当回事儿,“没听侍卫们有动静啊,看错了吧,堂堂大司马府怎么会遭贼?”
莲翩对自己的眼神有信心,桑祈却笑她肯定是做绣活儿久了眼花,拿了府上没有其他人有反应做论据,她无从反驳,但心里还是存了疑惑。
眼下最打紧的不是有没有贼敢来大司马府,而是又上了几天学后,桑祈发现自己在国子监的日子着实是不太好过。
平时看点小书她还是没问题的,但是较真起来让她很头疼,也没找着什么讨好晏云之的方法,如卓文远所说,这个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她学着那个唤瞻郎的姑娘,暗中掺和进给晏云之马车丢鲜花瓜果的队伍里,每次都特地混进去一个荷包,里面还装张小纸条,写上逢迎拍马的话,邀请其元月十五一同赏灯。
可是没想到,晏云之的马车每次都先绕到市集,把收到的赠礼转赠给妇孺,而后才回府,她的荷包也就被挑拣出来,无一例外地送还了大司马府上。
桑祈就不明白了,别人收到礼物都开心,他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还有那闫琰也真叫一个纠缠不休,找碴儿几次无果后,转成了恐吓路线。某天桑祈一进教室,便看见自己的桌案上放着几只精神头倍儿足、张牙舞爪的长毛蜘蛛,后来是蜈蚣,再后来是一条长相丑陋但无毒无害的黑蛇……她都皱着眉头,拿到院子里放生了。
闫琰也郁闷得够呛,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妹子见到一眼就能哭上好半天的玩意儿,同样是女孩子,桑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殊不知在西北野惯了的桑祈,比这些吓人的东西都见得多了,早就习惯了。这一天她又拎着闫琰抓来的都已经冬眠了的可怜小青蛇拿到院子里放生,顺便蹲在一处草地里观察自己前几天放掉的那条小蛇是不是还活着,远远地听到有人说话,其中隐约夹杂着晏云之的名字,便竖起了耳朵。
说话的人是几个博士,其中之一便是她熟悉的史学博士冯默。原来因为晏云之非要在这国子监里做个小小司业,又一次拒绝了皇帝令其到朝中任职的任命,冯默博士颇有微词。“云之乃年轻一辈士子中的杰出才俊,怎的就不想博个前程,为朝廷效力?”他操着沧桑浑厚的嗓音,为晚辈的不争气捶胸顿足,扼腕叹息。“那晏氏是什么人家?世代公卿,望族中的显贵,连皇帝都敬晏相三分,更何况他是晏氏嫡系的嫡子,有权有钱,有安闲的资本,您老何苦为人家操心?”一旁有人语含讥诮道。
“可不是,人家说了自己生性逍遥,旷达山水,乐乎自然,不愿身处朝堂,估计在这国子监里任个闲职,也只是图个乐子罢了。”又有一人说完长叹而去。
也不乏有人欣赏晏云之,哼道:“少安虽年少,却是真正豁达超然之人,你们这些俗人怎会懂?”
话不投机,博士们陆续散了,冯默面上还含着愠气,从桑祈所在之处路过,也顾不上给她脸色看,径直走了。
桑祈微微蹙了蹙眉,待他消失在视线中后,才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刚刚放生的小蛇,嘀咕了句:“生性逍遥,旷达山水,乐乎自然,是吗……”
而后狡黠一笑,有了主意。她虽然同冯默博士相处得并不融洽,但是在对晏云之的看法上,却保持着高度一致。
冯默博士实乃忧国忧民之大夫,奈何自己出身不好,在士族中属于下层,空有一身才学,已过知天命之年,只能在国子监做个博士。所幸,因着尊师重道的风气,那些地位远高于他的弟子们对他还算是尊敬。正是因为知道博得一个好名声,得到他人的敬重,说话能有三分力度对于自己这种人来说有多不容易,他对晏云之这种在其位而不珍惜的做法,才格外愤慨。
而桑祈则在洛京的世家子弟们所想象不到的杀伐动乱中长大,见惯了刀光剑影、浮生百态,深知现在的世道并不像洛京所展现出来的繁华绮丽这般太平,不齿于洛京这些纨绔子弟的安逸,对明明有能力却无抱负的年轻人更是鄙夷。
所以她把闫琰送自己的那些可爱的小动物们又全部收集起来,附上字条称“听闻司业乐乎山水,好亲近自然,特地搜罗了些自然之物,供您赏玩”,并一股脑全扔到晏云之休憩的房间里。她并非讨好,而是存了嘲讽之心,等着看晏云之的好戏。
按照她的判断,这个平日里举止从容、高远淡泊的翩翩“君子”,所谓的乐乎自然,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这些世家子弟,她还不清楚,让他们坐在华丽的马车里,出去郊游玩玩,远远地看看山水,连那洁白的衣角都不曾沾染半点晨露还好,真的把他们自个儿扔在野外,估计一晚上就要吓破胆,连条小蛇都应付不了。
于是乎,她格外期待看他收起虚伪的面孔,原形毕露,要么被吓得大喊大叫,要么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可是礼物送出去三四天,晏云之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是桑祈先坐不住了。这一天跟杂役打听了晏司业有事务处理一定会来,她早早跑到他的房门前,捧着本书装模作样地等着。晌午时分,晏云之果然出现了,见到她微微讶异:“桑二小姐未去上课,专程来等晏某?”
“司业忘了,小女出身桑氏,骑射课之于我实在太简单,不学也罢,可您讲的内容,我却是一头雾水,这不,快考试了,特地来请教请教。”桑祈婉转一笑,眼角闪着精光。
“哦。”晏云之淡淡应了一声,“进来说话。”桑祈猛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这一进不要紧,彻底傻眼了。她原以为,约莫是有人帮他处理了那些玩意,他压根没看见,抑或是他不想发作,忍了下来,偷偷找人处理掉了。却怎么也没想到,眼前会是这幅光景。只见屋内摆了几个做工精巧的木制小笼子,将蜘蛛、蜈蚣等物圈养其中。蜈蚣正懒洋洋地睡着,蜘蛛辛勤地结网,而那两条小蛇则干脆安然自得地卧在了竹席上。晏云之缓步从它们中间走了过去,还拿起一旁的树枝来,轻轻逗弄着小蛇玩了两下,而后从容落座,对桑祈浅笑道:“桑二小姐所赠之物,确实有趣,虽已是深秋,但偶尔还有几只恼人的蚊虫,正好教这几只蜘蛛给捉了。晏某谢过。”
桑祈非但计划落了空,还被噎得够呛,眨了眨眼,哭笑不得地在心里感慨了一句,这晏司业……果然……不是凡人啊,嘴上抽搐着接了句:“不客气。”言罢脑筋一转,这么说,他挺喜欢这些玩意的,那岂不是恰好讨好了他,有开口求收荷包的理由了?
她刚一乐,张口要说话,便见他收敛笑意,淡泊道:“可这野物,到底还是在外头自在,如今天冷,待到明年开春晏某再拿去放生,桑二小姐也莫再去扰其清静了。”
于是桑祈悻悻地闭了嘴。“不是有问题要问吗?请讲。”晏云之广袖轻拂,指了指桌案对面的位置,示意桑祈可以坐下。桑祈犹豫着坐了下来,翻了翻书本。
晏云之也不着急,从容淡定地揽卷而阅,似是在等她说话,也似这屋中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他的轻袍缓带,在窗棂中透过的几缕冷风拂动下飘逸出尘。衣衫的料子并不华丽,也没有繁复的花纹,做工却很精细。衣上发上也不似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好配诸多饰物,但是发丝格外光洁柔亮,一身素净至极的白色衣衫,一头如墨如瀑的长发,衬着那清俊绝伦的面容,便平白生出一股孤高显贵的气度。
桑祈不是没有听闻过洛京里称颂他的话,洛京的名士里若晏云之称第二,也就只有他那早就上了年纪的二伯能称第一,可那位爷已然绝尘而去,隐居修道了。有道是“俊逸晏家子,风流天下闻”。她原以为,不过是世人溜须拍马,并没有什么稀奇,所谓风流,也不过是有几分闲情又有几个闲钱的故作姿态而已。如今眼前这人,安安静静,只是安静地看着书本,身上流露出的非凡风姿,倒教她当真有几分刮目相看,不由得低眸一笑,称赞道:“你这个人,有点意思。”晏云之并没有因这句算得上褒奖的话有分毫情绪波动,只淡淡应了声:“姑娘谬赞了。”话是谦辞,语气中却透着难以名状的平静与自信。桑祈补了一句:“可惜性格太差,而且不思进取,否则也应是个人物。”他笑而不语。
桑祁本是看他笑话来的,并非真心求教,随便问了几个问题,晏云之都对答如流,桑祈便觉得没意思要走,起了身,也道了谢正要出门,却听身后的晏云之开了口,嗓音如清风徐徐,唤道:“桑二小姐留步。晏某想问一句,闫琰的事,你怎么看?”
桑祈愣了愣:“何事?”晏云之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屋子里这些生动的小玩意。
桑祈便明白了,自己和闫琰这点小把戏,都没逃过他的眼,于是只得耸耸肩,老实道:“玩闹而已,还能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