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拿枪的女人最帅,做“牙医”的女人最拽(3)
方升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郑二白摆手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楼上做那种生意,楼下开诊所,时间一长,人家会以为我这儿是专门治疗性病的。”
方升说:“我们可以在门口挂块牌子,‘性病一概不予收治’。”
郑二白被他气乐了:“那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不行,我主意拿定了,把她轰走!”
郑二白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方升这个上海人就起了作用,很快搬来了救兵——南市警察局的巡警老伍,警号369,专管方浜路以西这一片。
什么什么?诊所楼上有一只野鸡?
老伍的兴致显然比抓小偷抓强盗要高许多,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转身就上楼去了,挂在腰后的警棍一路晃悠着。
郑二白和方升在楼下仔细听着,就听见老伍的敲门声,然后林妹妹的询问声,开门声,然后是老伍进屋的脚步声、盘问声,再然后,说话声越来越轻,再然后……就没声了。鸦雀无声。
过了一刻钟,老伍下楼了。身为中医,郑二白最善于察颜观色,不用搭脉,就看出老伍面带倦容。方升给他递了根烟,老伍往耳朵上一夹说,我跟林小姐谈过了,她不承认是野鸡,曾经做过,现在从良了,想好好过日子,所以租了这间房子。这种事情总不能你们说她是,她就是吧?得有证据,得抓现行啊。这样吧,楼上楼下的你们先处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向我报告,我再过来看看……越往后,官腔越足。
老伍走了。方升正在纳闷,郑二白叹了口气说:没见他穿的警裤吗?门襟都没扣好……天底下哪儿有不偷腥的猫?咱们这是请黄鼠狼来逮偷鸡贼,贼没逮着,鸡窝里剩下那俩鸡蛋也没了。
糟糕!方升担心起来,万一她知道了那老伍是咱们招来的,肯定得报复。
怕什么来什么。
咯,咯,咯,高跟鞋的走路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
咯咯咯,一通疾走;
咚咚咚,步伐慢下来,但脚头重了,分明在跺地板;
咚!咚!咚!这是双脚在跳,估计是人特意站到椅子上然后往下跳;
咕——吱——咕,拖椅子的声音,从屋这头拖到那头,再拖回来;
嘎——嘎——嘎,拖桌子的声音;
咣!摔铜脸盆的声音;
咣!再摔一次;
咣!连摔三次;
嘭!这次摔的是铜汤婆子;
两个沉甸甸的铜家伙终于合二为一,开奏一首《铜家什交响乐》:
嘭当咣……嘭当咣……嘭当嘭当嘭当咣……
当晚,郑二白的耳朵就出现了幻听,“铜家什交响乐”一直响到他入眠。
第二天,楼上终于消停下来。诊所照样开门,楼上静悄悄的。郑二白对方升说,咱就让她摔,让她摔去,她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摔得越响,体力消耗越大,有本事去发明一台摔物机,每天自动摔……话音刚落,咣!楼上又是一下,吓得郑二白再也不敢说话了。
这回倒不是故意摔的,是林妹妹不小心把热水瓶给弄倒了。她拿着一张报纸正在全神贯注,忘了去拾掇。报纸是前一个客人丢下的,头版印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字:“悬赏大洋五千”。旁边配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男人,一个不认识,还有一个……
十分钟后,林妹妹笑容灿烂地下楼来,开口就打招呼:“郑医生!”
郑二白和方升盯住她看,有点陌生。
林妹妹说:“我有话要跟你说。能不能回避下?”
她看看方升。方升知趣道:“你们聊,我出去买包烟。”
没等郑二白张口,林妹妹就说:“郑医生,我知道,你嫌我的职业有点脏,是不是?”
郑二白说:“也不是‘脏’,只是有点那个……”他搜肠刮肚,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
“跟你的诊所不搭调。”林妹妹替他道。
“对对对!”
林妹妹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要不你把电话借我用一下,看我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房子,搬出去。”
郑二白一听喜出望外,“你要是手头不宽裕,我可以借你点,以后再还。”
“我手头还算宽裕,不用你操心。对了,郑医生,你来上海多久了?”
林妹妹拐弯抹角一打听,郑二白确实到过闸北的战场,不过哥哥被炸死一事,郑二白只字未提,伤心事,不想提。
郑二白把挂在墙上的电话机摘下来,那是法国造的“德律风”,听筒和话筒是分开的。那年头打电话可没有现在这么潇洒,吧嗒吧嗒按数字键就行了,就连拨盘电话那时候还没有,你要拿起话筒,先摇手柄,接通电话局,向接线员报区名,整个上海分中央、东、南、西、北五个区,再报五位数的电话号码。林妹妹报的是“七三二七七”,正是关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迟迟没有人接。林妹妹回过头来,特意问了一句:“你听不懂上海话?”
郑二白老实回答:“听不大懂,我跟老方正在学。”
“那就好……”
电话有人接了,是个中年女声:“喂?”
“啊是关家?”林妹妹说上海话。
“对格。请问侬寻啥人?”
“我刚刚看了报纸,伊份悬赏……”
电话筒到了另一个人手里,是个年轻的女声。
林妹妹说:“我想问问清爽,倷讲闲话算数伐?”
关壹红说:“当然罗。侬啊是有线索?”
林妹妹回头又看了郑二白一眼,郑二白冲她乐呵呵的,林妹妹就说:“迭个人姓郑,叫郑二白,开诊所格,来勒沪南,方浜路51号。”
见她挂了电话,郑二白关切地问:“林小姐,房子找着啦?”
“找着啦。”林妹妹呲牙一乐。
“林小姐,并非我存心跟你过不去。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完全可以从事一份正当职业。亦或是,干脆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伺候公公婆婆,才是女性之正道。”郑二白苦口婆心地劝诫起来。
“谢谢你郑医生,我会认真考虑的。托你的福,等挣了这笔钱,我就开家饭馆当老板娘,饭馆旁边再开家花店,既能吃饱肚皮,又赏心悦目。再也不去伺候那些混蛋男人啦。”
郑二白连连点头,“很好,很好……”可转念一想,有点费解,“你刚才说‘托我的福’?”
“对啊,你不光是我的好邻居,还是我的财神菩萨哎,我要好好地把你供起来!”
“哪里哪里!”老郑挺感动,“林小姐通情达理,相信在你的感召下,全上海滩的‘牙祭’都会金盆洗手、痛改前非。那可真是善莫大焉!”
林妹妹肚里狂笑,脸上一本正经:“对对对,善莫大焉,善莫大焉。”
5
郑二白每天六点钟起床,平息凝神,打上一通在杨式太极拳基础上自创的“郑氏太极拳”,让淤积了一夜的浊气下降,归入大肠。通常拳毕,便意就有了,赶紧上“卫生间”——屋角摆个马桶,外面拉道布帘就是了。解决完大号问题,拿着脸盆牙刷毛巾,下楼到灶披间(沪语,即公用厨房)盥洗,然后烧早饭。
在老郑眼里,上海人常吃的“四大金刚”皆对健康不利:大饼是烘烤的,油条和粢饭糕是油炸的,泡饭是隔夜的,还有糍饭团,里面裹的还是油条,都不咋地。只有豆浆可以下肚。
来上海不久,老郑就爱上了一道点心:桂花酒酿水脯蛋。桂花的香气,桂圆的滋补,鸡蛋的营养,放上二十多片年糕作主食。若冬天就加点儿黄酒,且不用放糖,因为酒酿是自然甜。郑二白就把它作为每日的早点,热热乎乎来上一碗,搭配一只山东大馒头。不过有时候,他会擅自改良一下,在酒酿水脯蛋里撒上点盐,来个咸味的。
每次他烧这道咸味的桂花酒酿水脯蛋,十八号里的邻居就会拿一种异样的目光瞅着他,好像隔着动物园的笼子围观一头“四不像”似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郑二白烧早饭的时候,把昨晚吃剩的半碗火腿炒鸡蛋一块搁了进去。后来他一直在琢磨,摊上这种事,是不是因为加了火腿的缘故——“火”,“祸”也;“火腿”不就是“祸推”吗?
一辆最新型号的雪佛兰轿车停在诊所门前,下来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丫环,身板结实,大脚丫子,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她叫丁香,是关壹红的贴身丫鬟。丁香一进来,指名道姓要找郑二白。
方升说:“小姐,第一次来看病吧?请填写一下病历,以便存档。”
“存什么档!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砍人的!”
方升吓了一跳。“不是砍人,是看人。”丁香忙改口。
“你们认识?”方升有点糊涂了。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话音刚落,关壹红就进来了。这件事她还没有告诉父亲,他心脏不好,怕他受刺激。她跟丁香一商量,决定亲自出马,重要的是先确认郑二白到底是不是照片上这家伙,别的以后再说!所以父亲刚离家去银行,她就驱车来了。
关壹红一进诊所,那气场,跟个丫鬟就是不一样,方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郑二白在不在?”关壹红劈头就问。
“在里头……”
关壹红一挑门帘就进了内间,方升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想跟进去,被丁香堵在门口,不让他进。说小姐找郑医生问诊,事关隐私,闲人莫入。
郑二白刚送走前一位病家,后面预约的病家还没有来,他抓紧时间正在看病史,关壹红就进来了。
郑二白起身:“小姐,您——”
他记得清楚,后面预约的病家是在小东门开绸布店的李家,带着小孩,怎么换人了?
一般来说,病家看医生的眼光,是期待的、期许的,起码是友善的。可郑二白一看这位“病家”,那眼光,如利剑、如霹雳,刷刷的,把郑二白彻底雷倒了。
关壹红死死盯住他,她确认了,眼前这家伙就是照片上那混蛋,绝对错不了。
“你就是郑二白?”关壹红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鄙人正是。小姐您是——”
关壹红掏出一个大信封,抽出一张照片,往郑二白面前一抖,老郑的眼睛刷就直了。
“看清楚,这是你吗?”关壹红字字掷地有声。
“你……这……这是哪儿来的?”
“我哥拍的。他叫关贰铭,”关壹红目光如炬,“想起来了吧?”
郑二白仔细打量关壹红,“你是他妹妹?”
承认就好,就怕你不敢承认!关壹红心里叫开了。
“对,我叫关壹红。”
郑二白觉得不对,“他叫关贰铭,是‘贰’;你叫关壹红,是‘壹’。应该你比他大。”
关壹红瞠出眼珠:“我们家是倒过来数的。我爸爸叫关肆国,还‘肆’呢!”
没等老郑回答,关壹红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你倒挺沉得住气。都被悬赏了,还敢大摇大摆地坐在这儿。”
悬赏?郑二白莫名其妙。关壹红拿出一张报纸给他看,戏谑地说:“姓郑的,身价不低啊,值五千块大洋呢。”
啥!我值五千块大洋?郑二白晕菜了,连声说,我不值那么多……
关壹红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我们家说了算,掏钱的是我爸。”
郑二白稀里糊涂,“我不认识你爸,无缘无故,他干嘛要给我五千块大洋?”
关壹红腾就火了,手指着他:“少装疯卖傻!这钱是给你的吗?”
郑二白说:“你不是说我值五千块大洋?”
“这钱是给别人的,不是给你的!”关壹红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