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国银行?四黑银行!(2)
关肆国就觉得这口气堵在肺里,艰难地往上爬,快到喉咙口了。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襄理忙上前扶关肆国在沙发上躺下,拿出硝酸甘油让他吞服。秦克见势不妙,怕关肆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得先办葬礼了,忙道声“伯父您歇着,我下午还有演出”,拔脚也溜了。
“老鲁你都看见了,”关肆国喘息着对襄理说,“他们内外勾结,沆瀣一气。什么大丈夫有奖储蓄,分明是个局!”没想到襄理说,“董事长,这倒好了,老天爷帮咱们。既然冒出来两个大奖,一女岂能嫁二夫?索性大奖作废,奖金照发,嫁女的事,谁也别想。”
关肆国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上海滩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个大奖?广告做得铺天盖地,储户的钱大把地揽进来,可到了开奖的节骨眼儿上,一声“大奖作废”,谁信啊?还不得指着鼻子骂,说这是咱们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光唾沫星子就能把银行给淹了。信誉就这么毁了,牌子就这么砸了,不行啊!不能这么做啊!
襄理也没辙,那怎么办?总不能把大小姐一劈为二,各嫁一个吧!
现在看来,秦克和郑二白,得二选一了。虽然关肆国讨厌秦克那小子,可女儿喜欢,总比那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中药味的郑二白要强。当然关肆国是有条件的——秦克必须告别舞台,到四国银行来做事。从柜台实习做起,一步一步升上来,将来儿子和女婿携手打理银行业务,关肆国才能放心地退休。
万一秦克不愿意呢?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是条件,否则休想娶到壹红,宁可把女儿嫁给郑二白。
关壹红去找秦克的时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担心秦克不接受。秦克的回答果然嘎嘣脆:就是死,也要倒在舞台上。银行?我最讨厌那种散发铜臭的地方。
关壹红哭了,倒过来求秦克:
“不管怎么讲,爸爸终于松口了,这是好事。”
“不管他提什么条件,你先答应下来,我保证,婚后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不想做的事情,还不行吗?”
秦克说:“不行,你们家还是你爸爸说了算的,万一到时候……”
“我爸爸是把银行的信誉看得比他的命还重,现在有人来兑奖,等于把他给逼上悬崖了,没准我爸真会让我去嫁给那个郑二白……”
“若真那样,就是你把我往火坑里推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关壹红杏眼圆睁,越说越来气。秦克心虚了,“那张奖券也不是我给郑二白的,怎么能怪我?”
“就因为奖券被你洗糊了,耽误了时间。要不第一个去兑奖的人肯定是你,我也不至于搞得这么被动!”
秦克服软了,表示可以让步,但问题是,那个人手里也有一张奖券,他岂能善罢甘休?而你只有一个人,不可能两边都嫁。
“这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弟弟呢,会把他摆平的!”
摆平,上海俚语,解决、搞定的意思。从字面上看,原本人是站着的,现在被放躺下了(这就有了点竞技摔跤的意思)。
5
郑二白和关叁青见面了,当然不是在竞技台上,而是位于静安寺卡德路口的一家犹太人开的咖啡馆。两杯黑咖啡,一块巧克力蛋糕,一片涂抹了黄油的烤面包。两个男人面对面,谁都没有先开口,打量着对方,掂量着对方的实力,揣摩着对方的心思。
“不好意思,郑先生,没有征得你的同意,随便就点了,我忘了,你是个中医,应该喝茶的,绿茶,茉莉茶,铁观音什么的……”关叁青指着黑咖啡说。郑二白没有接他的话,只盯着他看,看得关叁青有点发毛,“郑先生,我脸上是不是长东西了?”
“没有,不过你的舌苔……”
“舌苔?”
“你的舌苔不仅厚,而且白粘,乃湿热气聚所致,湿重于热……”
关叁青把脸一沉:“郑二白,我约你出来是谈判的,不是来问诊的!”
“此言差矣。”郑二白不慌不忙道,“郑某人平日出诊,要收一个大洋的诊金。现在我是免费为你义诊。依我看,你有湿热症。看看你点的东西,你应该少吃一点甜食和油腻的、烘烤的食物,少摄入一点咖啡因,尤其是这么浓的黑咖啡。你应该多喝些绿茶、菊花茶、茉莉茶呀,清心去火的。你若爱甜食,建议你吃点蜂蜜……”
关叁青不耐烦地从怀里摸出一只英国小牛皮的长皮夹子,掏出张支票往桌上一摆,支票金额栏里写着“叁万圆整”。一万块是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奖金、一万块是放弃娶亲而追加的奖金、最后一万块是关叁青给的“特别犒赏”。
三万块大洋。要知道,郑二白每月的诊金收入最高不过三十多个大洋,还要刨去房租和给谢桂枝的薪水。三万块绝对是一笔巨款。
郑二白啧啧道:“我说你们关家真是财大气粗,拔根汗毛都比我的手指头粗。上回,登报要给我五千大洋的赏金……”关叁青岔断了他的话纠正:“那不是给你的,是给揭发你的人的赏金!”
郑二白说:“可你们给了吗?没给呀。林小姐还住我楼上呢,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骂你们说话不算数。我原以为有钱人是一诺千金,现在看起来,有钱人说的话就跟他们放的屁一样,都是臭的。”
关叁青心想,好嘛,骂人不带脏字的。
郑二白拿起支票看了一遍,钱庄里的账房验支票都没这么认真。然后看着关叁青说:“前面那二万块,我还能理解。最后那笔‘特别犒赏’又算咋回事?”
关叁青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轴”啊,嫌钱少,说话;不嫌少,就拿下。刨根问底,大概当医生的都这样。他耐着性子说:“我想跟你交个朋友,这总可以吧?”
“交朋友可以,但我从来没有交过像你这么阔绰的朋友,头一回见面就往桌上拍支票。”
关叁青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郑二白说:“如果你真拿我当朋友,把你的手伸出来,放在这儿,手心朝上……”
关叁青手下意识地往外一伸,被郑二白趁势按住,就给他搭脉,一边说:“我说你有湿热症,一点不假,我给你开几帖药……”
关叁青把手狠狠抽了回来,咒骂:“郑二白,你是脑子真有病,还是故意装的?就冲你这副德行,还想娶我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郑二白并不恼,呵呵笑道:“从中医的角度看,癞蛤蟆性寒,治你的湿热症,可谓正当。其肉可食,作为食补;其皮、四肢、骨头、囊液,皆可入药,所以说癞蛤蟆全身是宝。倒是那天鹅中看不中用,肉质粗糙不说,还容易得禽流感。”
关叁青指着支票:“你到底要不要?”
“当然要的。”
“那还罗嗦什么?拿上支票,胖子翻身——滚蛋!”
郑二白拿起支票说:“本人有言在先,这张支票并非给我个人。”
见关叁青表情茫然,郑二白掰开手指如数家珍:“中医协会、慈善协会,各捐一万。最后那一万,买上千余斤各类药材,委托药店加工成药丸,然后进行义诊,凡就诊者每人赠送一盒。药丸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关氏爱心大补丸’。”
关叁青劈手把支票夺回来,起身就走,可转念一想,一通爆笑:“郑二白,你谁啊?撒泡尿照照,就你还想娶我姐?”
郑二白认真地回答:“尿我天天撒,镜子我也天天照,不过撒出来的尿没法当镜子照。要不你撒泡尿试试,要能当镜子照,我就输给你,立马走人。”
关叁青有点坐不住了:“郑二白,你怎么就那么自信呢?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以为你真能娶上我姐?”
“我知道,你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我警告你们——”郑二白义正言辞,“如果你们食言,你们办的就不是有奖储蓄,而是非法敛财。我要开记者招待会控诉你们,我要告诉广大储户,你们是小人,不是君子。把钱存在小人的银行里,很危险,到时候大家蜂拥而至来挤兑,你们银行就垮了。栽一棵树,需要十年甚至百年,可砍倒一棵树,半天足矣。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见他激动起来,关叁青嘿嘿一笑:“我们银行当然说话算数,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拿出秦克的照片,秦克手里拿着一张奖券在展示。郑二白不认识秦克,左看右看不明白。
“此人叫秦克,是个演话剧的。你看他手里拿的什么?也是一张奖券,对吧?我告诉你,奖券的号码也是‘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跟你的一样。”
见郑二白不信,关叁青补充说:“是印刷厂的问题,不小心多印了一张。”
郑二白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关叁青反问。
“是每张奖券都多印了一张,还是唯独这张奖券多印了一张?”郑二白追问。关叁青笑道:“你自己上印刷厂去问吧。反正你前脚出银行,后脚这个秦克就来兑奖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嘿,我姐看上他了!我爸也对他十分满意。所以说,娶亲这件事你就不要白日做梦了,乖乖拿上支票,滚蛋!”
“有了这笔钱,别说娶一个老婆,将来娶小老婆的钱都在里头了。”关叁青调侃道。
郑二白傻眼了。
回到诊所,郑二白把一肚子苦水哗哗一倒,林妹妹义愤填膺,“我说呢,开银行的怎么这么大方,把宝贝女儿当奖品,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闹了半天是个圈套!”
谢桂枝也说:“这个叫秦克的肯定是早就内定了的。这叫一箭双雕,既为银行做了广告,女儿又没吃亏,肥水不流外人田。”
郑二白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湿到脚,人整个蔫了。“我该怎么办?”他只会说一句。
“凡事靠争取。争取争取,你得先争,才有机会取!”谢桂枝鼓动他,“既然下双黄蛋,他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你们是平等的,凭什么让他摘果子,你眼巴巴瞅着?”
“可关壹红看上的是他呀。”郑二白苦恼地。
“奖券上写这条了吗?中大奖的,他女儿必须看得上才嫁,看不上就不让嫁。没有吧?只说谁中奖谁就能娶,他女儿必须无条件的服从。”
郑二白又说:“可现在有两个‘大丈夫’。总不能把她劈成两半,一人娶一半吧?”
“管它呢!你就把皮球往银行里踢,下双黄蛋是你的责任吗?你是受害者。”
林妹妹不同意谢桂枝的做法。事情明摆着,郑二白不可能娶到关壹红。不如退而求其次,收下支票。千好万好,钞票最好。然后跟方家寡妇一人一半,也有一万五。一个月收三十块诊金,那得收五百个月、整整四十年呢!
两个方案,一进一退。郑二白决定采纳谢桂枝的,凡事要争取。该给的奖金一分不能少,全部给方太太。至于娶不娶已经不重要了,不蒸馒头蒸(争)口气,跟关家战斗到底!
谢桂枝鼓掌。林妹妹撇了撇嘴,开誓师大会啊?口号喊得再响顶个屁用。
“那就打官司!”谢桂枝说。“我看你们俩真是脑子进水了!人家开银行的,有钱有势,跟这种人打官司,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林妹妹泼了一盆冷水。
咱有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郑二白掷地有声。
林妹妹用上海话纠正,迭答是上海滩。有铜钿(钱)走遍天下,没铜钿寸步难行。
6
那时候的上海,全称为“大上海特别市”,行政上隶属于江苏省。当时南京的司法部,已经收回了租界里的司法权,将公共租界里的会审公廨易名“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法租界里的易名“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郑二白和谢桂枝反复斟酌,决定绕开租界,选择在华界的上海地方法院起诉。法院刚一立案,诊所的电话就被打爆,好多律师想接这个案子,甚至愿意放弃酬金,连车马费都自掏腰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种官司,不论谁输谁赢,都能大大提高律师的知名度。
最终选了一位庄律师,此人擅长打离婚官司,办公室里挂着据说是齐白石写的四个大字:劫富济贫。知道的这是律师事务所,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聚义厅呢。
关肆国那边,接到了法院的诉状,也不敢怠慢,虽然银行里御用律师就有好几个,不过他们擅长经济官司,这是一起民事纠纷。银行的首席法律顾问,特意推荐了他的同事牛律师,以及他的两名助手。
下午一点钟开庭,外滩里十八号的众人,组成了强大的“后援团”,吃完午饭就一块赶来了,等在法院门口。就见三辆黑色轿车开来,关肆国和关叁青父子俩下车,身边的人前呼后拥,关壹红和秦克都没有露面。
大伙都盯着他们,关肆国视而不见,径直进了法院。
关叁青特意停下来,走到郑二白跟前,对他说:“郑先生,你还真跟我们打官司啊,何必呢?劳民伤财的。你请律师要花钱,而我爸爸的银行里光律师就养了好几个,多亏你这场官司,让他们有事可做,要不然一年白拿薪水,养得滚胖。”
郑二白说:“我请律师不花钱,人家愿意倒贴帮我打官司,没想到吧?”
关叁青说:“那是因为被告是四国银行,能帮他们提高知名度,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要是你去起诉你的隔壁邻居,你看看,还有人愿意免费帮你打官司吗?”
郑二白说:“我的邻居虽然都是穷人,但都是好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像你们说话不算数。”
关叁青说:“我提个建议,庭外和解吧。秦克当‘大丈夫’,你就当个‘二丈夫’。怎么样?”
郑二白没听出这是在挖苦他,认真地问:“什么意思?你们还想搞一女二夫?”
关叁青一脸坏笑:“要是我姐姐乐意,秦克也乐意,你愿意吗?”
“开什么玩笑,我能愿意吗?丈夫只能有一个,就是我!”
关叁青说:“郑先生,你真可爱,难怪名字里有个‘二’。”
“二”在北方话里,是贬义词,跟上海话的“十三点”差不多。可郑二白有更独到的释义。他打出“2”的手势,在你们眼里这是“二”,可在我眼里,这是英文字母V——victory,胜利!胜券在握、胜利在望,向着胜利——前进!
郑二白跨前一步,摆出一个姿势。这个姿势后来在文革中经常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