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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在房子门口接我们。我以为她又要笑了,但她走到我们身边时,脸色苍白,沉默不语,低垂着眼睛。
“瞧,他又来了,”哈金说,“要注意,他可是自己想回来的。”
阿霞用疑问的眼光看了看我。我便把手伸给她,这一次是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指。我感到非常可怜她。现在我明白了许多过去她把我弄糊涂了的事情:她内心的不安,不会待人处事,愿意卖弄——这一切我都清楚了。我窥视这颗心灵:一种莫名的抑郁经常地压着她,她那没有经验的自尊心不安地纠缠着,挣扎着,但她整个的身心是向往真实的。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吸引了我,不仅仅是她那整个纤弱的身体所流露出的半野性的美吸引了我,我还喜欢她的心灵。
哈金开始琢磨自己的画稿,我建议阿霞和我一起到葡萄园去散散步。她立刻快活地欣然同意了。我们下到半山腰,坐在一块宽宽的石板上。
“不跟我们在一起您不觉得寂寞吗?”阿霞开始说。
“那你们不跟我在一起觉得寂寞吗?”我问道。
阿霞从侧面看了我一眼。
“是的。”她回答。“山里好吗?”她立刻继续说,“山高吗?比云彩还高吗?给我说说,您都看见了些什么。您给哥哥讲了,可我什么也没听到。”
“那是您自己要走开的呀。”我说。
“我是走开了……因为……我现在可不会走开了,”她补充说,声音里有一种信任的温情,“您今天生气了。”
“我?”
“您。”
“为什么呢?哪能呢?……”
“我不知道,但您生气了,生着气走的。我很懊恼,您就这样走了。您回来了,我很高兴。”
“回来了,我也高兴。”我低声说。
阿霞耸了耸肩,像孩子们感觉良好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
“啊!我学会猜测了!”她继续说,“常常是,凭着爸爸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一声咳嗽,我就知道他满意我还是不满意。”
在这以前,阿霞一次也没有向我谈起过他的父亲,这使我惊讶了。
“您爱您的父亲吗?”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脸红了,这使我非常懊恼。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脸也红了。我们两人都沉默了。莱茵河上远处驶着一艘轮船,冒着烟。我们开始朝它望着。
“您怎么不说点什么呢?”阿霞低声说。
“您为什么今天一见到我就大笑?”我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哭,可我却笑了。您不应该根据我的作为来指责我。啊,顺便说说,关于罗雷莱 是个什么童话故事?看得见的那个就是她的岩石吗?据说,她起先让所有的人都淹死了,而她产生了爱情以后,就自己跳到了水里。我很喜欢这个童话。路易斯太太给我讲各式各样的童话故事。路易斯太太有一只黄眼睛的黑猫……”
阿霞抬起头,甩了甩卷发。
“啊,我真好快活!”她说。
这时候,我们的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几百个声音一起,抑扬顿挫地重复着一首祷告曲:一群虔诚的祈祷者举着十字架和神幡在下面的大路上走着……
“要是能跟他们一起走就好了。”阿霞说,一面倾听着愈来愈远的声音。
“难道您这样虔诚?”
“走得远远的,不论去哪里,去祈祷,去做艰难的事情,”她继续说,“否则日子一天天过去,生命将要消逝,可我们做了些什么呢?”
“您有追求,”我说,“您想不白白地活一生,想在身后留下痕迹……”
“这难道不可能吗?”
“不可能。”我差点没重复出来……但我看了看她明亮的眼睛,只是低声地说:
“试试看吧。”
“告诉我,”阿霞沉默了不大一会儿说,在沉默的时候有一些阴影掠过她已经变得苍白的脸上,“您很喜欢那位太太吗?……在我们认识后的第二天,在废墟上,哥哥还为她的健康喝过酒呢,您记得吗?”
我笑了起来。
“您哥哥是开玩笑。我一位太太也没喜欢过;至少现在一个也不喜欢。”
“您喜欢女人身上的什么呢?”阿霞把头向后一仰,怀着天真的好奇问道。
“多么奇怪的问题!”我叫了起来。
阿霞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该向您提这样的问题,是吗?请原谅我,我习惯了,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所以嘛,我就害怕说话。”
“说吧,看在上帝面上,别害怕,”我接着说,“我真高兴,您终于不再认生了。”
阿霞低下头,轻轻地、微微地笑了。我还没见她这样笑过。
“那么,您说说吧,”她继续说,一面把她连衣裙的下摆展平,铺到脚上,就像她要坐好久似的,“说说或是读点什么,就像您给我们读《奥涅金》 片断那样,还记得吗?……”
她突然沉思起来……
那儿如今有一个十字架和一片树荫,
那儿安睡着我可怜的母亲!
她低声地念着。
“普希金不是这样写的。” 我说。
“可我想当塔季雅娜。”她还是这般沉思地说,“说说吧。”她接着又活泼地说。
可我没有情绪讲故事。我望着她,她全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安静,温柔。我们的四周,在底下,在我们的上面,一切都快乐地闪着光——天空,土地和流水;空气本身似乎也充满着光辉。
“您看,多好啊!”我说,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是的,真好!”她同样轻声地回答,没有看我,“如果我和您是鸟儿,我们就会腾空飞翔……就这样消失在这片蔚蓝的天空里……可我们不是鸟儿。”
“可我们能长出翅膀来。”我反驳说。
“怎么能呢?”
“再长大些您就会知道的。有一些情感,它们会使我们从地上飞起来的。别担心,您会有翅膀的。”
“那您有过翅膀吗?”
“怎么对您说呢?……好像,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飞过。”
阿霞又沉思起来。我微微地朝她斜过身去。
“您会跳华尔兹舞吗?”她突然问道。
“会跳。”我回答,有点莫名其妙。
“那就走吧,走吧……我请哥哥给我们弹华尔兹舞曲……我们想象我们是在飞,我们已经长出了翅膀。”
她往房子里跑。我跟在她后面跑——过一会儿我们就在朗纳悦耳的乐曲声中,在狭小的房间里旋转起来。阿霞跳得非常好,很投入。一种女性的柔情突然从她少女端庄的面容上流露出来。后来,我的手仿佛久久地还接触到她那娇柔的身躯;我仿佛久久地还听到她那急促的、贴近的呼吸;我仿佛久久地还看到在卷发欢快飘拂的苍白而兴奋的脸上那几乎是闭着的、目光凝滞的一双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