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哈姆雷特(7)
这家伙可以告诉我们一切。演戏的都不能保守秘密,他们什么话都会说出来。
他讲得出他们表演的是什么吗?
讲得出,你给他演什么,他就讲得出什么;你有脸演,他就有脸讲。
殿下真坏,殿下真坏!我要看戏了。
这悲剧要是演不好,要请各位原谅指教,小的在这厢有礼了。(下)
这算开场词呢,还是指环上的诗铭?
它很短,殿下。
正像女人的爱情一样。
二伶人扮国王、王后上。
日轮已经盘绕三十春秋,
那茫茫海水和滚滚地球,
月亮吐耀着借来的晶光,
三百六十回向大地环航,
自从爱把我们缔结良姻,
许门替我们证下了鸳盟。
愿日月继续他们的周游,
让我们再厮守三十春秋!
可是唉,你近来这样多病,
郁郁寡欢,失去旧时高兴,
好叫我满心里为你忧惧。
可是,我的主,你不必疑虑;
女人的忧伤像她的爱一样,
不是太少,就是超过分量;
你知道我爱你是多么深,
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忧心。
越是相爱,越是挂肚牵胸;
不这样那显得你我情浓?
爱人,我不久必须离开你,
我的全身将要失去生机;
留下你在这繁华的世界
安享尊荣,受人们的敬爱;
也许再嫁一位如意郎君——
啊!我断不是那样薄情人;
我倘忘旧迎新,难邀天恕,
再嫁的除非是杀夫淫妇。
(旁白)苦恼,苦恼!
妇人失节大半贪慕荣华,
多情女子决不另抱琵琶;
我要是与他人共枕同衾,
怎么对得起地下的先灵!
我相信你的话发自心田,
可是我们往往自食前言。
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
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
像未熟的果子密布树梢,
一朝红烂就会离去枝条。
我们对自己所负的债务,
最好把它丢在脑后不顾;
一时的热情中发下誓愿,
心冷了,那意志也随云散。
过分的喜乐,剧烈的哀伤,
反会毁害了感情的本常。
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
痛哭一转瞬早换了狂欢。
世界也会有毁灭的一天,
何怪爱情要随境遇变迁;
有谁能解答这一个哑谜,
是境由爱造?是爱逐境移?
失财势的伟人举目无亲;
走时运的穷酸仇敌逢迎。
这炎凉的世态古今一辙:
富有的门庭挤满了宾客;
要是你在穷途向人求助,
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
把我们的谈话拉回本题,
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
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
事实的结果总难符预料。
你以为你自己不会再嫁,
只怕我一死你就要变卦。
地不要养我,天不要亮我!
昼不得游乐,夜不得安卧!
毁灭了我的希望和信心;
铁锁囚门把我监禁终身!
每一种恼人的飞来横逆,
把我一重重的心愿摧折!
我倘死了丈夫再作新人,
让我生前死后永陷沉沦!
要是她现在背了誓!
难为你发这样重的誓愿。
爱人,你且去;我神思昏倦,
想要小睡片刻。(睡)
愿你安睡;
上天保佑我俩永无灾悔!(下)
母亲,您觉得这出戏怎样?
我想那女人发的誓重了。
啊,可是她会守约的。
这出戏是怎么一个情节?里面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吗?
不,不,他们不过开玩笑毒死了一个人,没有什么要不得的。
戏名叫什么?
《捕鼠机》。呃,怎么?这是一个象征的名字。戏中的故事影射着维也纳的一件谋杀案。贡扎古是那公爵的名字;他的妻子叫作巴普蒂斯塔。您看下去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一本很恶劣的作品,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它不会对您陛下跟我们这些灵魂清白的人有什么相干;让那被鞍子磨伤的马儿去惊跳退缩吧,我们的肩背都是好好儿的。
一伶人扮琉西安纳斯上。
这个人叫作琉西安纳斯,是那国王的侄子。
您很会解释剧情,殿下。
要是我看见傀儡戏扮演您跟您爱人的故事,我也会替你们解释的。
殿下,您太尖刻了。
想磨掉我这尖儿,你非得哼哼不可。动手吧,凶手!浑账东西,别扮鬼脸了,动手吧!来,哇哇的乌鸦发出复仇的啼声。
黑心快手,遇到妙药良机;
趁着没人看见,事不宜迟。
你夜半采来的毒草炼成,
赫凯娣的咒语念上三巡,(注二)
赶快发挥你凶恶的魔力,
让他的生命速归于幻灭。(以毒药注入睡者耳中)
他为了觊觎权位,在花园里把他毒死。他的名字叫贡扎古;那故事原文还存在,是用很好的意大利文写成的。底下就要演到那凶手怎样得到贡扎古的妻子的爱了。
王上起来了!
什么!给一响空枪吓坏了?
陛下怎么啦?
不要演下去了!
给我点起火把来!去!
火把!火把!火把!(除哈姆雷特、霍拉旭外,均下)
嗨,让那中箭的母鹿掉泪,
没有伤的公鹿自去游玩;
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
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
老兄,要是我的命运跟我作起对来,凭着我这样的本领,再插上满头的羽毛,开缝的靴子上缀上两朵绢花,你想我能不能在戏班子里插足?
也许他们可以让您领半额包银。
我可要领全额的。因为你知道,亲爱的台芒,这一个荒凉破碎的国土原来是乔武统治的雄邦,而今王位上却坐着——孔雀。
您该把它押了韵才是。
啊,好霍拉旭!那鬼魂真的没有骗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殿下。
当那演戏的一提到毒药的时候?
我看得他很清楚。
啊哈!来,奏乐!来,那吹笛子的呢?要是国王不爱这出喜剧,那么他多半是不能赏识。来,奏乐!
罗森克兰滋及基腾史登重上。
殿下,允许我跟您说句话。
好,你对我讲全部历史都可以。
殿下,王上——
嗯,王上怎么样?
他回去以后,非常不舒服。
喝醉酒了吗?
吞不,殿下,他在发脾气。
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医生才算你聪明,因为叫我去替他诊视,恐怕反而更会激动他的脾气的。
好殿下,请您说话检点些,别这样拉扯开去。
好,我是听话的,你说吧。
您的母后心里很难过,所以叫我来。
欢迎得很。
不,殿下,这一种礼貌是用不着的。要是您愿意给我一个好好的回答,我就把您母亲的意旨向您传达;不然的话,请您原谅我,让我就这么回去,我的事情就算完了。
我不能。
您不能什么,殿下?
我不能给你一个好好的回答,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坏了;可是我所能够给你的回答,你——我应该说我的母亲——可以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别说废话,言归正传吧。你说我的母亲——
她这样说:您的行为使她非常吃惊。
啊,好儿子,居然会叫一个母亲吃惊!可是在这母亲吃惊的后面,还有些什么话呢?说吧。
她请您在就寝以前,到她房间里去跟她谈谈。
即使她十次是我的母亲,我也一定服从她。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殿下,我曾经蒙您错爱。
凭着我这双扒儿手起誓,我现在还是欢喜你的。
好殿下,您心里这样不痛快,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要是您不肯把您的心事告诉您的朋友,那恐怕会累您自己失去自由的。
我不满足我现在的地位。
怎么!王上自己已经亲口把您立为王位的继承者了,您还不能满足吗?
嗯,可是“草儿青青——”这句老话也有点儿发了霉啦。
乐工等持笛子上。
啊!笛子来了,拿一支给我。跟你们退后一步说话。为什么你们这样千方百计地窥探我的隐私,好像一定要把我逼进你们的圈套?
啊!殿下,要是我有太冒昧放肆的地方,那都是因为我对您敬爱太深了。
我不大懂得你的话。你愿意吹吹这笛子吗?
殿下,我不会吹。
请你吹一吹。
我真的不会吹。
请你不要客气。
我真的一点不会,殿下。
那是跟说谎一样容易的。你只要用你的手指按着这些笛孔,把你的嘴放在上面一吹,它就会发出最好听的音乐来。瞧,这些是音栓。
可是我不会从它里面吹出谐和的曲调来。我不懂得那技巧。
哼,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你会玩弄我;你自以为摸得到我的心窍;你想要探出我的内心的秘密;你会从我的最低音试到我的最高音;可是在这支小小的乐器之内,藏着绝妙的音乐,你却不会使它发出声音来。哼,你以为玩弄我比玩弄一支笛子容易吗?无论你把我叫作什么乐器,你也只能拨动我,不能玩弄我。
波洛涅斯重上。
上帝祝福你,先生!
殿下,娘娘请您立刻就去见她说话。
你看见那片像骆驼一样的云吗?
哎哟,它真的像一头骆驼。
我想它还是像一头鼬鼠。
它拱起了背,正像是一头鼬鼠。
还是像一条鲸鱼吧?
很像一条鲸鱼。
那么等一会儿我就去见我的母亲。(旁白)我给他们愚弄得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我等一会儿就来。
我就去这么说。(下)
等一会儿是很容易说的。离开我,朋友们。(除哈姆雷特外,均下)现在是一夜之中最阴森的时候,鬼魂都在此刻从坟墓里出来,地狱也要向人世吐放疠气;现在我可以痛饮热腾腾的鲜血,干那白昼所不敢正视的残忍的行为。且慢!我还要到我母亲那儿去一趟。心啊!不要失去你的天性之情,永远不要让尼罗(注三)的灵魂潜入我这坚定的胸怀;让我做一个凶徒,可是不要做一个逆子。我要用利剑一样的说话刺痛她的心,可是决不伤害她身体上一根毛发;我的舌头和灵魂要在这一次学学伪善者的样子,无论在言语上给她多么严厉的谴责,在行动上却要做得丝毫不让人家指摘。(下)
城堡中一室
国王,罗森克兰滋及基腾史登上。
我不欢喜他;纵容他这样疯闹下去,对于我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所以你们快去准备起来吧;我马上叫人办好你们要递送的文书,同时打发他跟你们一块儿到英国去。就我的地位而论,他的疯狂每小时都可以危害我的安全,我不能让他留在我的近旁。
我们就去准备起来。许多人的安危都寄托在陛下身上,这一种顾虑是最圣明不过的。
每一个庶民都知道怎样远祸全身,一身负天下重寄的人,尤其应该时刻不懈地防备危害的袭击。君主的薨逝不仅是个人的死亡,它像一个漩涡一样,凡是在它近旁的东西,都要被它卷去同归于尽;又像一个矗立在最高山峰上的巨轮,它的轮辐上连附着无数的小物件,当巨轮轰然崩裂的时候,那些小物件也跟着它一齐粉碎。国王的一声叹息,总是随着全国的呻吟。
请你们准备立刻出发,因为我们必须及早制止这一种公然的威协。
波洛涅斯上。
陛下,他到他母亲房间里去了。我现在就去躲在帏幕后面,听他们怎么说。我可以断定她一定会把他好好教训一顿。您说得很不错,母亲对于儿子总有几分偏心,所以最好有一个第三者躲在旁边偷听他们的谈话。再会,陛下,在您未睡以前,我还要来看您一次,把我所探听到的事情告诉您。
谢谢你,贤卿。(波洛涅斯下)啊!我的罪恶的戾气已经上达于天;我的灵魂上负着一个元始以来最初的诅咒,杀害兄弟的暴行!我不能祈祷,虽然我的愿望像决心一样强烈;我的更坚强的罪恶击败了我的坚强的意愿。像一个人同时要做两件事情,我因为不知道应该先从什么地方下手而徘徊歧途,结果反弄得一事无成。要是这一只可诅咒的手上染满了一层比它本身还厚的兄弟的血,难道天上所有的甘霖都不能把它洗涤得像雪一样洁白吗?慈悲的使命,不就是宽宥罪恶吗?祈祷的目的,不是一方面预防我们的堕落,一方面救拔我们于已堕落之后吗?那么我要仰望上天;我的过失已经犯下了。可是唉!哪一种祈祷才是我所适用的呢?“求上帝赦免我的杀人重罪”吗?那不能,因为我现在还占有着那些引起我的犯罪动机的目的物,我的王冠、我的野心和我的王后。非分攫取的利益还在手里,就可以幸邀宽恕吗?在这贪污的人世,罪恶的镀金的手也许可以把公道推开不顾,暴徒的赃物往往就是枉法的贿赂;可是天上却不是这样的,在那边一切都无可遁避,任何行动都要显现它的真相,我们必须当面为我们自己的罪恶作证。那么怎么办呢?还有什么法子好想呢?试一试忏悔的力量吧。什么事情是忏悔所不能做到的?可是对于一个不能忏悔的人,它又有什么用呢?啊,不幸的处境!啊,像死亡一样黑暗的心胸!啊,越是挣扎,越是不能脱身的胶住了的灵魂!救救我,天使们!试一试吧:弯下来,顽强的膝盖;钢丝一样的心弦,变得像新生之婴的筋肉一样柔嫩吧!但愿一切转祸为福!(退后跪祷)
哈姆雷特上。
他现在正在祈祷,我正好动手;我决定现在就干,让他上天堂去,我也算报了仇了。不,那还要考虑一下:一个恶人杀死我的父亲;我,他的独生子,却把这个恶人送上天堂。啊,这简直是以恩报怨了。他用卑鄙的手段,在我父亲满心俗念、罪孽正重的时候趁其不备把他杀死;虽然谁也不知道在上帝面前他的生前的善恶如何相抵,可是照我们一般的推想,他的孽债多半是很重的。现在他正在洗涤他的灵魂,要是我在这时候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国的路是为他开放着,这样还算是复仇吗?不!收起来,我的剑,等候一个更惨酷的机会吧;当他在酒醉以后,在愤怒之中,或是在荒淫纵欲的时候,在赌博、咒骂或是其他邪恶的行为的中间,我就要叫他颠踬在我的脚下,让他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永堕地狱。我的母亲在等我。这一服续命的药剂不过延长了你临死的痛苦。(下)
国王起立上前。
我的言语高高飞起,我的思想滞留地下;没有思想的言语永远不会上升天界。(下)
王后寝宫
王后及波洛涅斯上。
他就要来了。请您把他着实教训一顿,对他说他这种狂妄的态度,实在叫人忍无可忍,倘没有您娘娘替他居中回护,王上早已对他大发雷霆了。我就悄悄地躲在这儿。请您对他讲得着力一点。
都在我身上,你放心吧。退下去,我听见他来了。(波洛涅斯匿帏后)
(在内)母亲,母亲,母亲!
哈姆雷特上。
母亲,您叫我有什么事?
哈姆雷特,你已经大大得罪了你的父亲啦。
母亲,您已经大大得罪了我的父亲啦。
来,来,不要用这种胡说八道的话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