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作一幅相思笺(石评梅精品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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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石评梅(1902~1928),山西平定县人,小名元珠,学名汝璧,现代著名女作家。惊世的才华和过于短促的生命,某种意义上,让石评梅成了一个民国传奇。今天,一旦提及民国那些才情耀世的卓异女子,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她。

石评梅自幼喜欢梅花,成年后自号“评梅”,居所雅号“梅窠”。确实,梅花成了这位民国才女最为恰切的象征,一生犹如一枝梅的花开花落。石评梅父亲石铭为前清举人,续弦后,46岁得女,视若掌上明珠,亲自督促其幼教。严父督学,加之天资聪颖,石评梅幼时便涉猎广泛,表现出非同寻常的识见与表达能力。其父虽科举出身,但并不迂腐、守旧,辛亥革命后,剪掉辫子,走出大山,来到太原任省立图书馆馆员和中学教员,高君宇、高长虹是其得意门生。石评梅12岁,随父进入省城,入山西省立女子师范就读。新式教育开阔了她的眼界,亦让她各个方面得到充分发展,在校期间各科成绩优异,琴棋书画、诗词文赋俱佳,尤其拿手风琴演奏,闻名遐迩,16岁时被誉为“晋东才女”。其间,因参加女师学潮,石评梅曾被除名,但校方惜其才华,稍后又恢复其学籍。

1920年,石评梅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渴望进入国文系深造,不巧,该系当年不招生,无奈之下,权衡兴趣,就读于体育系。以文会友,她毕业前夕结识国文系女生黄英(庐隐)和陆晶清(小鹿),旋即与之建立深挚友谊。民国才女们似乎完成了一次美好的集结。时与冰心齐名的女作家庐隐长石评梅四岁,但两人家世相近,情趣相投,内心,还有文字的哀戚与伤感亦似乎如出一辙。她们之间的知解与认同,更多基于精神层面。石评梅之死给了庐隐巨大打击,稍后,她将石评梅与高君宇那凄艳而高洁的爱情,以小说《象牙戒指》细细写出,至今传为佳话。石评梅与陆晶清则几乎形影不离,共同的爱好与抱负,加之,陆晶清早年丧母,石评梅没有亲兄妹,两人漂泊异乡,自然亲近、投契得如同姐妹,并称“梅花小鹿”。

1923年底,石评梅毕业后,任教于女高师附中,担任国文和体育教员。她以新式教育理念教书育人,注重对学生进行爱的感化,同时,以自身的敬业与执著,为学生树立榜样。作为体育老师,她一手栽培的附中女排1928年在华北运动会上大显身手,获得亚军。她本人更以出众的文学才华,在北京的文坛上大放异彩,笔耕不辍,涉及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各体创作。石评梅的同事教育家汪震,在《评梅的女子教育》一文中指出:“评梅先生是一位文学家、体育家,也是一位教育家”,并认为她“以教好体育作为德育的一个门径”。

石评梅的创作各体兼长,带有“五四”高潮期的鲜明印记。

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大时代,妇女的觉醒,或许最为引人瞩目。石评梅毫无疑问是当时女界最为早醒的灵魂。她编报刊、写文章,为争取妇女的权益,为呼吁社会关注妇女的生存处境,为警醒不自觉被男权桎梏的姐妹而振臂高呼。1924年,年仅22岁的石评梅不断发表充分彰显其女性意识的激扬文字,即便今天读来,仍令人激动与讶异。散文《露沙》,可视为作者与同道露沙(庐隐)的笔谈,探究妇女的命运和作为知识女性对于时代、社会的责任。文中写道:“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末,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这是对对方的劝勉,亦是庄严的自励。1924年12月10日,由石评梅、陆晶清主编的《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第一期出版,石评梅亲自撰写“发刊词”,她清晰看到中国妇女“禁锁幽闭,蜷伏在黑暗深邃的幕下”,在“礼教的桎梏中呻吟”、“箝制的淫威下潜伏”的现状,呼吁广大妇女起而抗争;并对未来满怀希望:“相信我们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们的‘热’可以焚毁网罟!”而“数千年饮鸩如醴的痛苦”即将成为过去,“我们去诉述此后永久的新生,我们去创造”。

在我看来,女性意识的觉醒,某种意义上是石评梅高洁人格的体现,是一份庄严的自爱。而她以柔弱的女性之躯自觉担负起“自觉觉人”责任,并将这份庄严的自爱推及姐妹,则是一个现代女性深沉的民族国家之爱。除了撰写文章大声疾呼,她更将这份爱贯彻于教育实践中。汪震撰文回忆亦谈到,石评梅始终对学生灌输男女平等的观念。

作为一个优雅、诗意的现代女性,除了爱己、爱国,石评梅自然也爱人。只是,那如此彻底、纯粹的爱恋,终究成就了一曲久久传诵的悲歌。隔了漫长的岁月,成了神话,成了传说。我很反感于以石评梅和革命家高君宇的爱情为原型,故作政治意识形态解读,并刻意敷衍的影视作品。石、高之间的爱情,我以为并不关涉其他,在石评梅一方,只是一个自觉觉人的现代女性,所传达出的一份对待爱情的态度,还有她那结局古典,而过程极为现代的取向。这也许是石评梅最为动人之处——爱己、爱国、爱人,都如此彻底,以至于让自己的一生成为了诗意本身。

石评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有妇之夫,初恋的伤痛,让她不敢再接受哪怕世间最为诚挚的爱情。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高君宇(又一个有妇之夫)的追求。只是,后者的爱恋同样过于纯粹,以至这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情,最终让他付出了生命代价。悲剧,就这样有如多米诺骨牌,不断迁延、倒伏。石评梅更为深巨的创痛,源自她对真爱的拒绝。她无法原谅自己,沉浸在无边的忏悔与自责中,甚至平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才华横溢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被无边的伤痛消蚀——那枝梅凋零了。她要倾诉这爱的创痛,写下大量意绪凄苦的文字。她那基于良好旧学根底而来的超拔的驱遣现代汉语的能力,让其生命晚期的文字凄艳、哀婉,曲近忧伤,甚至让今人的阅读难以终篇。她的感伤并非矫饰、滥情,而恰恰是忧伤过于诚挚。一代才女最后就死于这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忧伤。

今天,我想说的是,石评梅生命后期的写作毕竟是一种青春期的写作,无法超越感伤,加上过于精美的文字,让她个别文章显得空洞、单调。自然,我也知道这样的评价在勉强前人,我只是惋惜于没有看到走出忧伤之后的石评梅的样子,还有她的文字。对一个卓异女性的天不假年,我常常以为这是上天对其才华的嫉妒——那上帝之手要收回她。而在喧嚣、浮躁,几乎所有一切都无法纯粹的当下,我想石评梅更让人缅怀、嫉妒还有敬爱。

令我生出无限感慨的是,作为本书编者,我本人似乎也与石评梅有一段前定的渊源。我不得不承认,她那些无比感伤的文字,或许是我此生最为真切的文学启蒙。接触它们时,我只有15岁,而在这不惑之年的多个夜晚,重读石评梅,仿佛穿越漫长的时空,让我看到了当年那个懵懂而羞涩的少年。我想,与石评梅的遇合,也一定出于上帝之手的排定。

1986年,我成了一名高中生,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十分瘦弱的文学青年,忧郁、善感。每每晚自习前的读报时间里,给我们朗读一节《墓畔哀歌》。美丽而感伤的文字,打动了许多少年——我的男同学、女同学,还有——我。大家都对老师手里的那本书,产生了浓烈好奇。旋即,小县城新华书店那套1984年由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邓颖超题签的《石评梅作品集》,便卖出好多套。买者自然都是我的那些家境稍好的同学。午休时,他们拿出来从容地提前阅读晚上老师可能朗读的段落。这是最为让人眼羡的虚荣。多少次徘徊在新华书店柜台前,隔着玻璃,看着眼前定价1.25元的书,而生出小小的拥有的奢望。这念头到底被我压抑了下去,但是,石评梅还有那飘着一片红色枫叶,素洁而雅致的封面,倒是烙印在我的脑海,无论历经多少岁月,都无法漫漶。那是一本,不,应该是一套三册,在我生命中无比亲切的书,传载着一个少年与之遭遇的喜悦、感动,还有忧伤。

2012.5.31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