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或人的悲哀(2)
我现在不幸又病了!仍旧失眠,心脏跳动,和在京时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进松井医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问外,还有谁来看视呢!况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里睡不着,两只眼看见的,是桌子上的许多药瓶,药末的纸包,和那似睡非睡的电灯,灯上罩着深绿的罩子——医生恐光线太强,于病体不适的缘故。四围的空气,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听见着,是那些病人无力的吟呻,凄切的呼唤,有时还夹着隐隐地哭声!
KY,我仿佛已经明白死是什么了!我回想在北京妇婴医院的时候看护妇刘女士告诉我的话了;她说:“生的时候,作了好事,死后便可以到上帝的面前,那里是永久的乐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愁容,也没有一个人掉眼泪!”KY,我并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徬徨无着处的时候,我不能不寻出信仰的对象来;所以我健全的时候,我只在人间寻道路,我病痛的时候,便要在人间之外的世界,寻新境界了。
这几天,我一闭眼,便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意象所造成的花园,立在我面前,比较人间无论那一处都美满得多。我现在只求死,好象死比生要乐得多呢!
人间实在是虚伪得可怕!孙成和继梓——也是在东京认识的,我哥哥的同学。他们两个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倾轧,有一次,恰巧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时都到医院来看我,两个人见面之后,那种嫉妒仇视的样子,竟使我失惊!KY,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了!人类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他们要是欢喜什么东西,便要据那件东西为己有!
哎!我和他们两个,只是浅薄的友谊,那里想到他们的贪心,如此厉害!竟要作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观你是明白的,我对于我的生,是非常厌恶的!我对于世界,也是非常轻视的,不过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设法不虚此生!我对于人类,抽象的概念,是觉得可爱的,但对于每一个人,我终觉得是可厌的!他们天天送鲜花来,送糖果来,我因为人与人必有交际,对于他们的友谊,我不能不感谢他们!但是照现在看起来,他们对于我,不能说不是另有作用呵!
KY!你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在万牲园的那个池子旁边钓鱼,买了一块肉,那时你曾对我说:“亚侠!作人也和作鱼一样,人对付人,也和对付鱼一样!我们要钓鱼,拿它甘心,我们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诱它,它要想吃肉,就不免要为我们所甘心了!”这话我现在想起来,实在佩服你的见识,我现在是被钓的鱼,他们是要抢着钓我的渔夫,KY,人与人的交际不过如此呵!
心印昨天有信来,说她现在十分苦闷,知与情常常起剧烈的战争!知战胜了,便要沈于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难回!情战胜了,便要沈沦于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现在大有自杀的倾向。她这封信,使我感触很深!KY,我们四个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气奋斗外,心印你我三个人,困顿得真苦呵!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写出来给你看,好象二十年来,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给你的信里寻出来。
KY,奇怪得很!我自从六月间病后,我便觉得我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说,希望你,把我从病时,给你的信,要特别留意保存起来。……但是死不死,现在我自己还不知道,随意说说,你不要因此悲伤吧!有工夫多来信,再谈。祝你快乐!
亚侠十一月三日
KY:
读你昨天的来信,实在叫我不忍!你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伤了几天!KY,我实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开了!这世界不过是个寄旅,不只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无论谁?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呵!我现在若果死了,不过太早一点。所以你对于我的话,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现在是已经百岁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数的,那也就没什么可伤心了!
这地方,实在不能久住了!这里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们站在桥那边;我站在桥这边;要想握手是很难的,我现在决定回国了!
昨天医生来说:我的病很危险!若果不能摒除思虑,恐怕没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归计了!我的姑妈,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疗治我的沉疴,我们见面,大约又要迟些日子了。
昨夜我因不能睡,医生不许我看书,我更加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后来我把我的日记本,拿来偷读,当时我的感触,和回忆的热度,都非常利害,我顾不得我的病了!我起来把笔作书,但是写来写去,都写不上三四个字,便写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笔,把日记本打开细读,读到三月十日,我给心印的信上面,有几首诗说:
我在世界上,
不过是浮在太空的行云!
一阵风便把我吹散了,
还用得着思前想后吗?
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顾我,
苦闷的眼泪
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呵!
这一首诗可以为我矛盾的心理写照。我一方说不写什么,一方却不能不想什么,我的眼泪便从此流不尽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利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病得利害的时候,我又惧怕死神,果真来临!KY呵!死活的谜我始终猜不透!只有凭造物主的支配罢了!
我的行期,大约是三天以内,我在路上,或者还有信给你。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长途跋涉,诚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里的秘密,谁能知道呢?我当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寻光明的花园,结果只多看了些人类偏狭心理的怪现状!他们每逢谈到东亚和平的话,他们便要眉飞色舞的说: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权利!欧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们不用镜子,照他们魑魅的怪状,但我不幸都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我怎能不思虑?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么过呢?
况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无把握!我固然是厌恶人间,但是我活了二十余年,我究竟是个人,不能没有人类的感情,我还有母亲,我还有兄嫂,他们和我相处很久;我要走了,也应该和他们辞别,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赶回来了!
我到杭州住一个礼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时病好了,当到北京和你们一会。
我从五点钟,给你写信,现在天已大亮了!医生要来,我怕他责备我,就此搁笔吧!
亚侠十二月五日
亲爱的KY:
我离东京的时候,接到你的一封信,当时忙于整理行装,没有复你,现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妈的屋子,正在湖边,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楼;推开楼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脑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丽的沐浴,觉得振刷不少!
湖上天气的变幻,非常奇异,我昨天到这里,安顿好行李,我便在这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我看见湖上的雾,很快——大约五分钟的工夫,便密密幂起,四围的山,都慢慢地模糊了。跟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往下洒,游湖的小船,被雨打得船身左右震荡,但是不到半点钟,雨住云散,天空飞翔着鲜红的彩霞,青山也都露出格外翠碧的色彩来。山涧里的白云,随风袅娜,真是如画境般的湖山,我好象作了画中的无愁童子,我的病似乎好了许多。
我姑妈家里的表兄,名叫剑楚的,我们本是幼年的伴侣;但是隔了五六年不见,大家都觉得生疏了!这时他已经有一个小孩子,他的神气,自然不象从前那样活泼,不过我苦闷的时候,还是和他谈谈说说觉得好些!(十二月二十日写到此)
KY,我写这封信的一半,我的病又变了!所以直迟了五天,才能继续着写下去,唉!KY,你知道恶消息又传来了!
我给你写信的那天晚上——我才写了上半段,剑楚来找我,他说:“唯逸已于昨晚死了!”唉!KY,这是什么消息?你回想一年前,我和你说唯逸的事情,你能不黯然吗?唯逸他是极有志气的青年,他热心研究社会主义,他曾决心要为主义牺牲,但是他因为失了感情的慰藉,他竟抑抑病了,昨晚竟至于死了。
他有一封信给我,写得十分凄楚,里头有一段说:“亚侠:自从前年夏天起,我便种了病的因,只因为认识了你!……但是我的环境,是不容我起奢望的,这是知识告诉我,不可自困!然而我的精神,从此失了根据。我觉得人生真太干枯!我本身失去生活的趣味,我何心去助增别人的生活趣味?为主义牺牲的心,抵不过我厌生的心……但是我也不愿意作非常的事,为了感情,牺牲我前途的一切!且知你素来洁身自好,我也决不忍因爱你故,而害你,但是我终放不下你!亚侠,现在病已深入了!我深藏心头的秘密,才敢贡诸你的面前!你若能为你忠心的仆人,叫一声可怜!我在九泉之灵也就荣幸不少了!……”唉!KY,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此呵!
我失眠两天了!昨天还吐了几口血,现在疲乏得很!不知道还能给你几封信呵!
亚侠伏枕书十二月二十五日
KY亲爱的朋友: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接到你两封信,心印和文生各一封信,但是我病了,不能回你们!
唉!KY,我想不到,我已经不能回上海了!也不能到北京了!昨天我姑妈打电报,给我的家里,今天我母亲嫂嫂已经来了!她们见了我,只是掉眼泪,我的心也未尝不酸!但是奇怪得很!我的泪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干枯了?
自从上礼拜起,我就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便把我一生的事情,从头回想一遍,拉杂写了下来!现在我已经四肢无力,头脑作痛,眼光四散,我不能写了!哎!
“我一生的事情,平常得很!没什么可记,但是我精神上起的变化,却十分剧烈;我幼年的时候,天真烂漫,不知痛苦。到了十六岁以后,我的智情都十分发达起来。我中学卒业以后,我要到西洋去留学,因为种种的关系,作不到,我要投身作革命党,也被家庭阻止,这时我深尝苦痛的滋味!
但是这些磨折,尚不足以苦我!最不幸的,是接二连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漩涡,使我欲拔不能!这时一方,又被知识苦缠着;要探求人生的究竟,化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这时的心,徬徨到极点了!不免想到世界既是找不出究竟来,人间又有什么真的价值呢!努力奋斗,又有什么结果呢?并且人生除了死,没有更比较大的事情,我既不怕死,还有什么事不可作呢!……唉!这时的我,几乎深陷堕落之海了!……幸一方面好强的心,很占势力,当我要想放纵性欲的时候;他在我头上,打了一棒,我不觉又惊醒了!不敢往这里走,但是究竟往什么地方去呢?我每天夜里,睡在床上,殚精竭虑的苦事搜求,然而没有结果!
我在极苦痛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第一次就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了五六次!唯逸因我而死!叔和因我而病!我何尝游戏人间?只被人间游戏了我!……自身的究竟,既不可得,茫茫前途,如何不生悲凄之感!
唉!天乎!不可治的失眠病,从此发生!心脏病,从此种根!颠顿了将及一年,现在将要收束了!
今夜他们都睡了。更深人静,万感丛集!——虽没死的勇气,然而心头如火煎逼!头脑如刀劈,剑裂!我纵不欲死,病魔亦将缠我至于死呵!死神还不降临我;实在等不得了!这时我努力爬下床来,抖战的两腿,使我自己惊异!这时窗子外面,射进一缕寒光来,湖面上银花闪烁,我晓得那湖底下朱红色的珊瑚床,已为我预备好了!云母石的枕头;碧绿青苔泥的被褥,件件都整理了!……我回去吧!唉!亲爱的母亲!嫂嫂!KY……再见吧!”
……
我表姊,昨夜不知什么时候,跳在湖心死了!她所写的信,和她自己的最后的一页日记,都放在枕边。唉!湖水森寒,从此人天路隔!KY,姊呵!我表姊临命的时候,瘦弱可怜的影子,永远深深刻在我脑幕上,今天晚上,我走到她住的屋子里去,但见雪白的被单上,溅着几滴鲜红的血迹,那有我表姊的影子呢?我禁不住坐在她往日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痛哭了!
她的尸首,始终没有捞到,大约是沉在湖底,或者已随流流到海里去了。
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交给我舅母带回去,有一本小书——《生之谜》,上面写着留给你作纪念品的,我现在邮寄给你,望你好好保存了吧!
亚侠的表妹附书。一月九日
(原载《小说月报》一九二二年第十三卷第十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