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得永久的悔(精装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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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难忘这些人(4)

但是我最近参加了一些对城市居民进行宣传的工作。我天天见到的正是这些人。这一次不是在公共汽车上、电车上、大街上,不是在商店里、公园里、卖菜的市场里,而是在她们家里。我不仅仅见到她们,而且向她们说明一些事情,同她们谈话。天天在一起,她们也就不再把我当作外人;她们对我谈她们想的是什么,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她们对我谈她们的憧憬和愿望。这使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平平常常和和气气的人,心里面竟有这样多的事情,竟有这样复杂艰苦的经历,竟有这样多的爱和恨。我蓦地发现,原来我认为十分熟悉的人,竟是十分陌生,我仿佛走到一个新天地里去了。在小组会上,她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她们自己过去的经历和今天的感受。有的人说,她七岁给地主当丫头,三年只挣了一件短褂子。临走的时候,地主连这一件短褂子也不给她,把她扒得浑身精光赶出了门。有的人说,她丈夫参加了抗日游击队,给鬼子逮住,十冬腊月,脱得一丝不挂,用鞭子抽,浑身流血,他们就铺上麻,等干了的时候,再往下揭,连皮都揭掉一层。有的人说,小时候穷,住的是地主的房子。人家是下雨往屋里跑,我们是下雨往屋外跑,怕房子塌了砸死。后来给地主家去当丫头,地主婆每天夜里来打她。她每次上床的时候,心里就想: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看到太阳出来。她亲眼看到,地主婆活活地打死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用席子一包就拖了出去,脸上的汗毛也不动一动。有的人说,她从小被父母卖给地主家当丫头。夜里地主和地主婆吸大烟,要她在旁边侍候。她一打盹,地主婆就用大烟扦子扎她的嘴,扎她的手,把一只手扎成了残废。有一天,她的父母来看她,地主不让见。据说,父母留下了两方小手巾,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她才知道自己姓什么。她以后与父母再没有见面,至今死活不知。就连她这姓,她也有些怀疑,地主那样说,她也就只好那样信了。她就像是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大家边说边哭,有时候引得全场流泪,会都不得不暂时中止。正在大家谈得十分热烈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霍地站了起来,啜泣了一阵,就开了言。她说,她不善于说话,一说心里就哆嗦;她不愿意提过去的事,一提就哭。但是,今天非提一提不行了。小时候到地主家去要饭,地主放出狗来,咬烂了她的腿。地主拿出来几张煎饼,她以为是给自己的呢。可是地主用煎饼擦了擦她腿上的血就丢给狗吃了。十来岁就帮母亲给挑水的工人洗补衣服,仍挣不上吃,母亲又叫她要饭。父亲受了人的骗,把她许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当老婆。这个人不务正业,只知道赌钱。头一胎生了一个女孩,饿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个男孩,第三胎又是一个女孩。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还没有出月子,就锯木头卖钱。坐在洋灰地上,整宿拉锯,又硬又凉。好容易挣了几个钱,丈夫偷去押宝输了。男孩子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已经睡下,丈夫回家,掐着她的脑袋说:“我跟你商议一件事。我们把男孩子卖了吧,一百块大洋。”她一听就生了气,说道:“你爱咋办就咋办吧。反正我从娘家什么也没有带来,孩子都是你的。”她出去赊了半斤烧酒、五盒洋火,泡了泡就喝了下去。孩子不懂事,看到花花绿绿的洋火盒,喜欢得了不得,伸手抓过来玩,她自己想:“再过半小时,我就看不到我的孩子了!”心里简直像尖刀割滚油浇。别人用胰子水灌她,幸而没死,丈夫拿起两床被子,卷了卷,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她千辛万苦拉巴两个孩子,受中国有钱人的气,还要受日本人的气。她公公和舅舅都给日本人打死了。好容易熬到解放,她算是从地狱里一步登上了天堂。现在儿女和儿媳都是国家干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穿不愁。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她的骨头早就烂在土里了。她经常把过去的苦处讲给儿孙听,告诉他们不能忘本。如果她年轻二十岁,她还想学一学产科,当一名助产士哩。她一提到“解放”这个词儿,大伙儿立刻振奋起来。仿佛这个词有大神通力,它仿佛是暗夜的灯光、严冬的太阳、绝望中的希望。大家脸上的愁苦为之一扫,立刻拨云雾见青天,转寒秋为阳春。原来“单轨制”进行的谈话,一下子变成多轨制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有一个老太太说:“从现在到共产主义,路还远着哩。没有指南针,一定会迷路。共产党就是我们的指南针。”另一个老太太说:“从前我自杀过,现在我倒不想死哩。”又有一个老太太说:“解放前的日子过一天就够了,现在却是越过越想过。”一位四川口音的老太太站起来,兴奋地说:“我们今天的日子来得不容易,谁要想捣乱,我们一定阶级斗争他!”她把“阶级斗争他”说了三遍。在一刹那间,我有点呆了。难道这些人就是我平常看惯了的那些提着篮子买菜的阿姨、领着孙子孙女出来游玩的老奶奶吗?我原来认为十分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然而我是多么喜欢这些暂时间似乎陌生的人啊!她们心里埋藏着对于旧社会的无比强烈的恨,宛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她们恨民族敌人和阶级敌人,决不允许他们复辟。同时,她们心里也埋藏着对于新社会的无比强烈的爱,也宛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她们用火热的心爱着我们伟大的党和伟大的领袖。这是她们的命根子,决不允许人碰一碰。正因为她们恨旧社会,所以才更爱新社会。也可以说,正因为她们爱新社会,所以才更恨旧社会。这爱与恨都是达到顶点的、不可调和的。这样的人民是伟大的,有着这样人民的国家是伟大的。我感到振奋与骄傲。

通过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我蓦地仿佛看到了她们的心。在我眼中,她们的心都变成了向日葵;每一颗心是一朵,我眼前就有上百朵向日葵,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向日葵,花朵特别大,颜色特别美,开得光彩焕发,兴会淋漓,在骀荡的东风中,怡然自得。我的眼睛透过了墙壁,看到了全国,我眼前就有六亿五千万朵向日葵。所有这些向日葵都向着一轮巨大无比的太阳开放。这一轮太阳赤红如炽炭,威猛如火龙,辉辉煌煌,高悬在宇宙之中,吸引住了朵朵的葵花,照亮了人类前进的道路,光芒直上三千大千世界。

1959年3月23日

难忘的一家人

三月初的德里,已经是春末夏初时分。北京此时恐怕还会飘起雪花吧,而这里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还有其他许多不知名的鲜花,纷红骇绿,开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红花,开在凌云的高枝上,发出了异样的光彩,特别逗,引起了我这个异乡人的惊奇。就正在这繁花似锦的时刻,我会见了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印度老朋友普拉萨德先生。

当时,我刚从巴基斯坦来到德里。午饭后,我站在我们大使馆楼前的草地上,欣赏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正在出神,冷不防从对面草地上树荫下飞也似的跳出来一个人,一下子扑了过来,用力搂住我的脖子,拼命吻我的面颊。他眼里泪水潸潸,眉头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就是普拉萨德。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使得我惊愕,快乐。但是,我的眼里却没有泪水流出,好像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泪水酿出。

这自然就使我回忆起过去在北京大学的一些事情。

普拉萨德是在解放初期由印中友协主席、中国人民始终如一的老朋友森德拉尔先生介绍到北大来任教的。他为人正直,坦荡,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来不弄什么小动作,不耍什么花样。借用德国老百姓的一句口头语:他忠实得像金子一样。在工作方面,他勤勤恳恳,给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决不讨价还价。因此,他同中国教师和历届的同学都处得很好,没有人不喜欢他,不尊重他的。他后来回国结了婚,带着夫人普拉巴女士又回到北京。生的第一个男孩取名就叫作京生。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活泼伶俐,逗人喜爱。每次学校领导宴请外国教员,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就是要京生高唱《东方红》。此时宴会厅里必然是笑声四起,春意盎然,情谊脉脉,喜气融融。

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他做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情,过的日子也都是平淡无奇的日子。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没有惊人的变化,也没有难忘的伟绩。忘记了是哪一年,他生了肺病,有点紧张。我就想方设法加以劝慰。我现在已经忘记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估计像我这样水平低的人,也决不会说出什么精辟的话。他可就信了我的话,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又忘记了是哪一年,他告诉我,想到莫斯科去参加青年联欢节。我通过有关的单位使他达到了目的。这些都是小事,本来是不足挂齿的。然而他却惦记在心,逢人便说。他还经常说我是他的长辈,是他的师尊。这很使我感到有点尴尬,觉得受之有愧。

天不会总是晴的,人世间也决不会永远风平浪静。大约是在1959年,中印友谊的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团乌云。某一些原来对中国友好的印度人接踵转向。但是,普拉萨德一家人并没有动摇。他们不相信那些造谣诬蔑、流言蜚语。他们一直坚持到自己的护照有被吊销的危险的时候,才忍痛离开了中国。接着来的是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都不愉快的时光。我自己毕生研究印度的文化和历史,十分关心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在这一团乌云的遮蔽下,我有说不出来的苦恼,心情很沉重。我不时想到普拉萨德,想到他那一家人。当他们还在北京的时候,我实际上并没有这样想过。现在一旦暌违,竟如此忆念难置。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其中的缘由。难道我也想到“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吗?我不知道,普拉萨德一家人在想些什么,他们在干些什么。但是,我对于他那一家人对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是从来没有怀疑的。我相信,他同广大的印度朋友一样,既能同中国人民共安乐,也能同我们共忧患。他们既然能度过丽日和风,也必然能度过惊涛骇浪。

事实也正是这个样子。等到天空里的乌云逐渐淡下去的时候,从遥远的西天传来了普拉萨德一家的消息。他确实是没有动摇。在那些日子里,他仍然坚持天天到中国驻印度大使馆去上班。当时大使馆门外驻扎着军警,每一个到中国大使馆来的印度人都要受到盘问。许多印度朋友不管内心里多么热爱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望而却步。然而普拉萨德却毅然岿然,决不气馁。当他在中国生肺病的时候,我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窃以为他太脆弱。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非常坚强的。我认识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在脆弱中有坚强,在简单中有深刻,在淳朴中有繁缛,在平淡中有浓烈。

他的爱人普拉巴是夫唱妇随。有人要她捐献爱国捐,她问为什么,说是为了对付中国,她坚决回答:“爱国人人有份。但是捐了金银首饰去打中国,我宁死不干。我决不相信中国会侵略印度!”这一番话义正词严,简直可以说是掷地作金石声。在那黑云翻滚的日子里,敢于说这样的话,是需要有点勇气的。普拉巴平常看起来也像丈夫一样是朴素而安静的。就在这样一个朴素而安静的印度普通妇女的心中蕴藏着多少对中国兄弟姊妹的爱和信任啊!但是在千千万万印度朋友心中蕴藏着的正是这样的爱和信任。印度古书上有一句话:“真理就是要胜利。”她说的话正是真理,因此就必然会胜利的。

难道说普拉萨德一家人不热爱自己的祖国吗?正相反。我知道,他们是非常热爱自己的祖国的。而他们这样的举动也正是真正热爱祖国的表现。

就这样,我们虽然相别十余年,相隔数万里,其间也没有通过信。但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心是挨得非常近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我们竟然能够在花团锦簇的暮春时分,在德里又会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