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意难相知(1)
程尚德盘算着汇源当铺换领凭帖,扬州分号请领新帖一事。请徽州知府汪定塘听戏一事程尚德盘算几日了。汪定塘爱听戏,尤其爱听《打目连》。
程尚德曾资助嘉贤与汪定塘同去斗山书院听过姚鼐的讲学。紫阳书院毁于兵燹后,府城内的学生在斗山书院听注经、考据。嘉贤考中秀才时汪定塘已经是举人。汪定塘会试两次落榜,赋闲在家。上一年汪定塘被曹文植看中,举荐至府衙做知府。
碧儿在清冷的阳光下清扫庭院,叶氏坐在中堂里缝补衣物。程尚德走出制墨间来到中堂。
“明天要请汪知府听戏,太太请人搭戏台吧。”程尚德说道,“换发凭帖的事还要汪知府的手谕。”
“这个戏听一听倒无妨,还可听别的戏。”叶氏看着天井里的太平缸讥笑道。
叶氏对老爷想要把谢姑娘迎进门一事耿耿于怀,自那日暗示后他又提起过两三次。叶氏知道程老爷一旦动了心思,很难挡得住,她却不能安然帮程老爷迎娶新姨太太。
“人生如戏,不是看戏就是演戏。”程尚德微微一笑。
叶氏气得说不出话来,想要发泄却又找不到对象,一抬头看见天井里的碧儿,大声骂道:“不要指哪儿干哪儿!把后院的腌肉放入坛子里。”
碧儿清楚叶氏受了老爷的气,拿她出气呢。她苦笑着去了后院。
程尚德拿上请帖来到打箍井街上。街上的行人就像那微风,忽而从东来,忽而从北来,变幻不定。他注意到街上新开了不少铺子,千秋墨庄门可罗雀。他笑笑继续往前走,过了八角牌坊就到府衙了。送上帖子后,程尚德在衙门的耳房等候,一会儿衙役请他进后堂。
程尚德看见了几年未见已入仕为官的汪定塘,他还看见了坐在太师椅上的千秋墨庄的东家汪老爷。汪定塘为他们二人做了介绍,原来汪老爷是汪定塘的叔父。程尚德和汪老爷彼此看了一眼,目光又移向对面的多宝格。
“二位认识?”汪定塘问道。
“歙县不大,只要在街上混日子总会遇见的。”汪老爷说道。
“程老爷此为何来?”汪定塘问道。
“明天程宅唱戏,请两位大人有空前去听戏。”程尚德微微一笑说道。
“多谢程老爷的美意,老夫明天有事,恐怕不能前去。”汪老爷抢在汪定塘开口前说道。
见汪定塘微笑不语,程尚德自然不好再问。有汪老爷夹在中间,他不能对知府畅所欲言,也不能提起旧日的恩情。程尚德预感不妙,却无计可施,寒暄后告辞出来。回到铺子,程尚德讲述了上述情形。
“千秋墨庄的汪老爷竟是汪知府的叔父,有事躲不过。”汪掌柜说道。
“汇源墨砚斋素与千秋墨庄无仇,能有多大的事!”程尚德说道,“若不是当初汪少爷带人强摘牌匾,也不会有天干地支墨的诞生,还多亏了汪少爷的无理取闹。”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要赖到他人头上了。”叶祥禾说道。
“做好手里的活计吧。”程尚德说道。
程尚德出了铺子,来到前院。他吩咐叶氏拿出上好的徽州甲酒、上好的竹铺大方茶,另备大量新鲜的果蔬和时令小吃。
“汪开泰从雄村回来了吗?”程尚德问道。
“一早就去雄村了,到现在还未见人影。”叶氏说道。
汪开泰奉命去雄村曹家请戏班子去了。曹文植在朝廷里官至尚书,而他的一干亲戚多为盐商。
碧儿从灶前来到前院那棵结满石榴的树前,今年的石榴结得又大又红。碧儿摘下还带着花蒂的石榴。
“碧儿,去请搭戏台的伙计歇息一下,进来喝茶。”叶氏吩咐道,“去看看二小姐、三小姐在哪儿,不要让她们去后院了。”
碧儿手提竹篮,扭着腰肢走了。叶氏恨得直咬牙,她看不惯狐媚样的女人。程尚德坐在中堂里,焦急地等待着汪开泰的归来。下午,叶存世前来请程老爷去烟窑验烟。他倒忘了今日取烟。程尚德匆匆地走进后院,来到烟窑,制墨工已把尾烟取出放入烟袋里。程尚德的手指尚未伸入袋,烟味就飘了出来。
“好烟!尾部的烟制作龙脑香的药墨,中节的烟制天干地支墨,起端的烟制成普通大众墨。”程尚德说道。
“老爷,敝人烧烟二十年未见烟如此之轻,这烟不如开发一款新墨品。”叶存世说道。
“这松树取自……”
“取自黄山梦笔生花的山峰上。”
“梦笔生花墨以梦笔生花一景入模。”程尚德哈哈一笑说道,“十月桂花香,和剂时加点桂花。”
叶存世也笑起来。往前院走时,程尚德看见戏台快搭好了,女人看戏的地方布置在回廊那儿。叶祥禾正指挥着众人搭设进出场的通道。待程尚德从制墨间返回前院时,已是酉时。
程尚德喝了一口已凉的茶,抬头看见汪开泰满头大汗地从角门进来。
“曹家的‘廉家班’呢?”见汪开泰只身一人,程尚德急问道。
“老爷,‘廉家班’在后面呢,奴才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汪开泰说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老爷的请帖未送到曹家,后因三少爷去竹山书院听姚鼐讲学,与曹少爷相识,才得以借到‘廉家班’。”
“下去吧,去账房支取赏银。”程尚德说道。
半个时辰后,丝弦之声传到程家大宅,“廉家班”到了。汪开泰安排着众人的生活起居。前一分钟还是诸事不齐,转眼就一切就绪了,程尚德心头大悦。
次日,程家上下早早地起来了。人多手杂,两位小姐寸步不离厢房,只在前院出入。
巳时,众位客商陆续来到程家大宅。会长汪思定被请到主台坐下,并送上了戏本。他客气地点了一出《水淹七军》,就让给盐商鲍老爷点戏。鲍老爷点了一出《琵琶记》,许老爷则点了一出《昭君出塞》。程尚德知道众位老爷喜爱听《贵妃醉酒》,早早地点上了。戏唱起,台下就安静了。
程尚德草草一看,发现最想请的人未到场。他起身到门外迎接一人——徽州知府。听着从后院传来的鼓曲声,程尚德知道《琵琶记》唱完了。嘉道奉命再次去请汪定塘,程尚德不信这汪定塘一点不念旧恩。听鼓曲《贵妃醉酒》开唱了。程尚德收回失望的目光要进门了,这时他看见汪定塘在嘉道的陪同之下快步走来。
“汪大人,老夫有失远迎。”程尚德几步迎上前去说道。
“程老爷,在下来晚了,给程老爷赔罪。”说着汪定塘拱手抱拳。
程尚德连忙拉住汪定塘,将其让进家门。
“《贵妃醉酒》戏好!桂花飘香的日子里听戏会更好。”汪定塘说道。
待汪定塘坐在主台后,程尚德长舒一口气。第五出戏唱完,程尚德瞅准机会来到汪定塘身边,说起换领凭帖一事。
“程老爷与往年一样到户部办理即可,墨斋是墨斋,当铺是当铺。”汪定塘微微一笑。
“多谢大人,大人还想听什么戏?”程尚德问道。
“传统剧目——《打目连》。”
程尚德哈哈大笑,吩咐下去。他瞧见这边碟子里的瓜果空了,又招呼碧儿送果子。程尚德侧头寻找叶氏的身影不得,却见两位小姐与女宾客并没听戏,而在窃窃私语。程尚德来到灶前,见叶氏正查验茶水与果子。
“果子即刻送上,再送些酒水。”程尚德说道,“叶祥禾呢?”
“去铺子里了,汪少爷领着一群人来换天干地支墨。”叶氏说道。
“这不是闹事吗?去叫叶存世来。”程尚德走了一步又说道,“回头叫汪开泰去街上再买些云片糕,送到后院。”
程尚德走进铺子,看见汪少爷拿着三款矸石墨叫嚷着换天干地支墨,汪少爷身后七八个乡民手拿矸石墨,也要换天干地支墨。叶祥禾和汪掌柜在柜台前拦阻。双方正僵持着。
“铺子里的天干地支墨不足以更换眼前这些墨。”叶祥禾抢上一步说道。
“既然大伙是来换墨的,请进,只要是矸石墨,汇源墨砚斋一定换。”程尚德说着走到柜台前,“汪少爷先来。”
见程老爷如此说,汪少爷却往后退,指着一位乡民让他先来。这时叶存世进来了。
“叶存世,验墨!”程尚德说道。
叶存世接过乡民手中的墨,仔细看起来。粗看这仿佛就是净心斋的墨品,细看却不是。叶存世制墨有一特点,最喜在不惹人注意处留下落款“非白”二字。
“这不是净心斋的矸石墨,模仿得虽很像,但不是。”叶存世轻声而坚决地说道。
“这就是矸石墨。”乡民说道。
“这才是矸石墨。”叶存世说着拿出净心斋的矸石墨,“假造墨者没注意到净心斋的墨在墨尾端都留有‘非白’二字吧?”
汪少爷本来往前挤,这时又往后退却半步。
“有人说这是矸石墨,让我们来汇源墨砚斋闹事,事成之后还有重赏。”乡民举起墨说道。
“请那位先生来汇源墨砚斋一谈。”程尚德说道。
程尚德说着话,却没放松对汪少爷的观察,汪少爷的脸早已变白,且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叶祥禾先一步赶到门口,堵住汪少爷的退路。
“汪少爷,做买卖不能只凭坑蒙拐骗,而要靠诚信。若不是汪少爷一味地闹事,天干地支墨也不会大卖。”程尚德哈哈一笑说道,“让汪少爷走。”
汪少爷一走,那些乡民一哄而散。
“汪掌柜留在铺子里,叶祥禾去后院帮忙。”说完程尚德走了。
待晚间众人散去后,程尚德方觉得累了。一想到换领凭帖事无碍,程尚德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程尚德在后堂查看银两拆借的账册。他算准了千秋墨庄不日将会是程家的。近来净心墨大卖,到底把千秋墨压下去了。天干地支墨六十方为一循环,对于收藏墨品的文人而言,乐趣无穷。秋闱临近,秀才们争相抢购梦笔生花墨,而千秋墨却无人问津。
千秋墨庄的账就要到期,连本带利要归还程家近两千两银子。从眼下的情形看,千秋墨庄拿不出这些银子。程尚德听说汪老爷为了推行千秋墨,远赴扬州聘匠人雕刻墨模,欠下大笔银子。他还听说汪老爷为了筹集银两,已被两家当铺拒绝了。程尚德拿着千秋墨庄的房契笑了。这一年来,他受够了汪少爷的无理取闹,下定决心定要把千秋墨庄赶出歙县。
程尚德吩咐汪掌柜好生照看铺子,就上街了。东街上新开了一家茶叶店,还有一家香粉铺子。近几日他在慈仁堂没见着谢姑娘。越见不着他越想见,开始认真考虑要把谢姑娘迎进程家大宅了。虽有叶氏的阻拦,但不久的将来,谢姑娘依然会进门的。千秋墨庄的大局已定,程尚德匆匆而过,并不仔细观察其买卖情形。他的脚依然把他带到慈仁堂的金字招牌下。
还是那百子柜,还是一尘不染的柜台,还是那款倾心的砚台,却不见那流风回雪的身影。程尚德竟然魂不守舍了。梅鹊玉带金星砚也引不起程尚德注意了。半个时辰过去了,谢姑娘依然未回柜台。他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后来他想明白了,谢姑娘有意躲他呢。在一位前来抓药的病人来到柜台前时,程尚德离开了。见不着谢姑娘,难解程尚德心头之痒,想把谢姑娘娶进门的心愿越发急迫起来了。
今朝是中元节,街上热闹非凡。府衙前搭起戏台唱大戏,围观的戏迷连声叫好,游街的傩舞去了东街。这些热闹的场面更让程尚德厌烦,躲过人群回家了。叶氏被频繁的草药味引出嫉恨,并深感不安。她一见程尚德带着渴望和愤怒的脸就知道其碰钉子了。她可不想火上浇油,马上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
落梅来问叶氏要绣样,却见父亲坐在中堂。程尚德见到落梅,非但没感到快乐,却更加失落了。他再次想起谢姑娘了。自乾隆下江南后,这个时间落梅很少在家里见到父亲。她沏了俞家的绿茶捧给父亲,想讨他的欢心。养在绣楼未出阁的女儿不知怎么就知道了父亲的心事。
“父亲,今晚去练江上放水灯吧。”落梅笑着说道。
“铺子里离不开人。”程尚德喝着茶水说道。
“父亲到街上转了两圈了,铺子里也没出事。”
“老爷的脸越转越黑了。”叶氏忍不住说道。
“老夫的脸不黑恐怕太太的脸就墨了。”程尚德哈哈一笑。
“父亲和母亲一起去放水灯吧,练江之水有火树银花的美丽。”落梅说道。
“老了,老了,年轻人去吧。”程尚德说完去了铺子。
落梅和叶氏相视一笑。
那边程尚德刚离开铺子,谢姑娘就从百子柜后闪了出来。在他没看见她之前,她就看见程尚德,有意躲起来了。哪一次不是她先见到他,可他还总以为自己先看见她了。她不愿继续这种感情,更不愿去给人做小。她见过叶氏,一副相夫教子的贤惠样子。她不愿让叶氏伤心,更不愿委屈自己的心。
谢姑娘想到了离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现在对程尚德的心不是爱而是恨,恨不相逢未娶时。
程尚德料定的那日来临了。清晨他去了千春茶庄,那里聚集着来自各方的徽商,消息最为灵通。程尚德的目的不外乎就要给人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程尚德豪放直爽,待人却随和大度。他陪着绸缎商汪老爷喝休宁的松萝茶。戏台上的唱曲声和捧场声好不热闹。
“盐商靠着两淮盐业发了大财,听说扬州的江家进账二十万两银子。”汪老爷说道。
“盐业历来就是徽州四业之主业,盐业之家都是世袭,可见其盈利之多呀。”程尚德不在意地说道。
“扬州、杭州大盖园子急需木材,五年树龄的金丝楠木价格都要高上天了。”
程尚德哈哈一笑说道:“徽商有了银子,广置田地,大盖宅院,更要绫罗绸缎,还要吃珍馐美馔。”
“并不是所有的徽商都大有收获,听说千秋墨庄入不敷出,烟草商胡老爷一船的烟草都落入练江了。”
“银子不是伸手就能拿到。”程尚德朗声说道。
“千秋墨庄拆借银两遭到了所有当铺的拒绝。”
“汪老爷恐怕难过此关了。”
“这一年程家收获不小吧?”
程尚德并不想谈论自家的事,哈哈一笑。他叫来小二给了一两银子说:“点一曲《南柯梦》,汪老爷想听什么戏?”
“就点一出《水淹七军》吧。”汪老爷微微一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