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妄之灾(1)
程尚德从斗山街到打箍井街再到大北街,看见新开张不少铺子。打箍井街吴家的染坊令程尚德刮目相看,虽是新开的,规模却不小,前来染色的人也不少。斗山街上那间新收拾出来的铺子开张了,是一家墨庄——千秋墨庄,此为唐模汪老爷在歙县开的分号。一见千秋墨庄,程尚德想起它开业用的银子还是程家的。
程尚德尚未走进铺子,就看见杨家大少爷从铺子里走出来。杨家祖辈上都是做官之人,曾官至二品,如今官运尽失,后辈子孙读书不上进,多为捐纳做官。杨家的木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杨家大少爷却自幼喜好读书,但运气不佳,乡试屡试不中,赋闲在家。
杨大少爷平日里吟诗作画,纵情山水,无所事事,对家中买卖之事不闻不问。然而他的见识并不比做官之人低。杨家大少爷几次落第,郁郁不得志,放弃了科举考试,倒把心思放到墨砚的收藏和注经考学上了。
“程老爷来看墨?”杨家大少爷说道。
“哈哈,千秋墨如何?”程尚德笑着问道。
“程老爷看这款油烟墨,不输于净心墨,也不比净心墨更好。”
程尚德听见杨大少爷的话站住了。他接过千秋墨,以行家的眼光看、闻、听、掂,完成了对墨的鉴赏。他暗想这墨的确不输于净心墨呀,这墨终将抢走净心墨的市场。
“好墨!杨大少爷不要忘了净心墨入水不化。”
程尚德的这句话被千秋墨庄刚走出的一位老爷听去了。此人一转身又进了铺子。
“这是净心墨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杨大少爷把千秋墨放入怀中说道,“程老爷去千春茶庄喝茶吧。”
程尚德哈哈一笑随着杨大少爷走了。千春茶庄里喝茶的人更多了,聚集着各行各业的商人。一到茶庄,杨大少爷就被一位捐纳的候补道拉走,进了一包间,门帘一晃,他们的身影就消失了。程尚德要了一壶绿茶,慢慢地品。程尚德从千春茶庄出来时,看见几位秀才从千秋墨庄出来。等那几位秀才走远了,程尚德走进千秋墨庄。
铺子里飘着淡淡的麝香。程尚德仅一眼就看清了墨庄的格局,铺面不大却干净整洁。千秋墨庄只做墨的生意,柜台里摆放着松烟墨、油烟墨、药墨,还有漆砂墨。墨品中有集景墨也有套墨,从墨品上看墨模都出自于雕刻高手。墨庄的主人颇有生意头脑,以唐模的檀干园入模制墨,檀干园十景套墨甚是不错。
伙计被柜台前买松烟墨的秀才缠住了。程尚德假装选购墨品,却听伙计向秀才兜售药墨。此伙计机灵、活泼,很懂得文人购墨之心理。不出五分钟,两位秀才在伙计的兜售下购买了两款药墨。在伙计把秀才送出铺子时,程尚德也离开了铺子。
回到程家大宅的程尚德直接去了净心斋的制墨间。叶存世正在翻晒墨品,一见程尚德严肃的脸,叶存世就知道又有事了。
“以十二生肖制模如何?”程尚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此前程尚德说起过此事,却一直未见行动。如今市面上的墨多以景色入模,叶存世不能确定十二生肖是否能引起文人雅士购买的欲望。
“文人也许难以接受,恐怕十二生肖为村夫野老所喜闻乐见,”叶存世说道,“而墨的消耗者多为附庸风雅之人。”
“若是天干地支就不一样了,纪年法是每个人都关心的。”程尚德说道,“请唐燠过来。”
一会儿唐燠从砚雕室过来,程尚德说出了刚刚溜入脑海里的想法。唐燠的眼睛一亮,程尚德并没有忽略这小小信息。
“这要比十二生肖更有市场,净心墨会占领歙县的墨业市场。”唐燠说道。
“把手中的砚台先放一放,拿出图样再雕刻。”程尚德爽快地说道,“明日去账房支取五十两银子。”
叶存世送程尚德到门外时问道:“新开张的千秋墨如何?”
“墨好,墨模要更好,才能有市场。”程尚德说完走了。
铺子外,程尚德遇一白面书生。他见惯了歙县内各色人的脸,这张脸却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张脸。他常自我吹嘘,生意人就要有这样一双眼睛。第二眼他就看出这白面书生有一双与他一样的眼睛,程尚德有了不祥之感。
次日程尚德早早地来到铺子里,他想要看一看千秋墨庄开业对铺子的影响。叶祥禾刚把柜台里外清扫干净,就见昨日的白面书生进来了。叶祥禾不失时机地推销铺子里的墨品,白面书生并不瞅其他物品,专挑净心墨查看。无须叶祥禾过多的口舌,白面书生购买了矸石墨。
“听说矸石墨入水不化,可为真?”白面书生笑着问道。
“先生说得没错,矸石墨入水不化。”叶祥禾说道。
“若果真如此,倒是奇墨了。”说完白面书生走了。
白面书生走后,叶祥禾笑着说:“若都是这样的买主倒省事了。”
“这位书生不像买去用,而像买去……”程尚德的话被老太爷打断了。
程老太爷在炼丹房坐不住了,来到铺子里。这几日虽不见儿子事事汇报,但他对街上的事却耳熟能详。
当铺刚收进殷商代的伯格卣,老太爷让程尚德去鉴赏。程尚德把眼前的疑惑丢至脑后,走进当铺。程尚德看了款式和落款后,确定为汉代的铜制伯格卣。
“殷商代制品市面上极少见,但伯格卣时而会出现在市面上。”程尚德放下伯格卣,说道,“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正是殷纣王荒淫腐化,极尽奢靡,才会有这伯格卣流传下来。”
“有长进了。”老太爷说完就出了铺子。
程尚德看了看当票,当票显示汪掌柜以极低的价格将此物典当下来。程尚德一高兴,来到净心斋习赵孟的字。
第三日程尚德路过斗山街上,注意到千秋墨庄已不像刚开张那么热闹了。程尚德心情愉快地往程宅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大宅门前挂着书写着“当”和“墨”的两个大红灯笼,同时他注意到有不少的人聚集在铺子外。程尚德以为是前来购买墨砚之人,走近才发现那些人正与叶祥禾和叶存世纠缠在一起。
原来这些人是来摘程家汇源墨砚斋牌匾的,“童叟无欺”铜字牌匾已被摘下来了。
“程老爷来了。”叶存世大喊一声。
一见程尚德走来,爬到木梯上正要摘牌匾的白面书生又下来了。
“程老爷来得正好,事情也可说清楚了。”白面书生转向看热闹的人群说道,“请大家评评理,矸石墨素以入水不化而闻名,今日我们几个文人雅士在檀干园饮酒作诗,一不小心把矸石墨落入小西湖中,谁知小西湖即刻成了墨湖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哄堂大笑,有几位大叫着摘牌匾。
听了白面书生的话,程尚德明白被人算计了。前日此人买墨时的痛快,原是为了今日的落井下石。
“何以见得?”程尚德想暂时拖住此人。
“杨大少爷为证,今日的诗文赛会,杨大少爷也参加了。”白面书生说道。
此时程尚德才看见立在一旁想躲避的杨大少爷。白面书生的话却让杨大少爷走不了了。众人的目光齐射到杨大少爷身上,杨大少爷索性坦然地望着程尚德,却也不说话。见此程尚德清楚了眼下的情形。
“恐怕是制墨工弄错了,不过既然如此,凡购买了矸石墨的顾客都可以换购新款的‘天干地支’墨,此为汇源墨砚斋新推出的墨品。”
“一句‘弄错了’就想息事宁人?商人的诚信丢到哪里去了!”白面书生气急败坏地说道。
“汪少爷不要得理不饶人。”杨大少爷劝说道,“千秋墨并不能留存千秋。”
“只要是矸石墨就能换?”一位落第的秀才问道。
“从汇源墨砚斋购得的矸石墨一律包退或包换。”程尚德大声地说道,“若想换购天干地支墨的顾客,请一个月后来。”
“程老爷,敝人先把话撂这儿了,一个月后来换购天干地支墨。”杨大少爷说完带头走了。
一会儿看热闹的人陆续走了。人群中的几位秀才却议论这汪少爷做买卖急功近利,墨好坏自要用者评说,千秋墨并不能留存千秋。汪少爷一脸尴尬地想溜走,却被叶祥禾拦住了。
“汪少爷把‘童叟无欺’的牌匾挂上去再走。”叶祥禾说道。
有几位尚未走远的秀才叫道:“汪少爷摘下来再挂上去。”
汪少爷伺机想溜却被叶存世挡住了。在几位秀才的叫喊声中,汪少爷把“童叟无欺”的牌匾挂了上去,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等众人走远,程尚德一脸严肃地走进铺子里,吩咐把矸石墨撤下柜台,重新和剂,加入“天干地支”墨模。不一会儿,汇源墨砚斋里的矸石墨墨品全不见了。程尚德沉着脸向制墨间走去。
天干地支墨模尚未全部雕刻出来,有些墨模的样式尚未最后敲定。叶存世和唐燠还在构思墨模,十二地支尚有戌狗和亥猪尚未成形,其余的都已成形了。
“先雕刻已成形的墨模,剩下的再放一放。”程尚德说道,“火烧眉毛了,不能按部就班。”
其实叶存世和唐燠已听说了矸石墨的事端了。
“程老爷请放心,天干地支墨月余后就上市。”唐燠说道。
“这千秋墨庄的汪老爷是要拆汇源墨砚斋的台呀。”叶存世说道。
“汪老爷却没想到,这一闹也为天干地支墨做了宣传呀。”程尚德说道,“天干地支墨想要收集全了极为不易,六十个墨品会有很大的市场空间。”
“此墨将会迎来更多订单。”叶存世说道。
“此乃不幸之中的大幸,切不可再出差池。”程尚德说道。
七日之后,陆续有人前来打听天干地支墨,叶祥禾以尚在制作之中为由,把来人打发走了。再往后前来汇源墨砚斋过问此墨的人更多。等此套墨终于面市时,歙县之内的文人雅士全聚集到了汇源墨砚斋。杨大少爷是第一个换购得此墨之人。杨大少爷赋闲在家,交游广泛,经他的口,天干地支墨尽人皆知。
被人交口称誉的天干地支墨,让千秋墨庄的汪老爷坐不住了,带着汪少爷前来道歉。
“犬子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汪老爷说道。
汪少爷则走至程尚德的面前拱手抱拳道:“晚生在此给程老爷赔罪了。”
程尚德哈哈大笑说:“年轻人有闯劲不是坏事,却要注意方式方法,再有个三五年,汪家会成为墨业大家的。”
“谢程老爷吉言。”汪老爷说道。
“汪老爷拿两款净心墨去用吧。”程尚德转身对汪开泰说道,“拿两款净心墨来。”
程尚德把汪家父子送至铺子外,待他们走远后哈哈大笑。这笔买卖成为程尚德墨业生涯中的得意之作,时常在老太爷面前夸口。
汪掌柜从扬州回来了,收回了地租,查清了扬州的账册。扬州的账上差着二百两银子,被大少爷过度支取的银子都用到了跑马、捧角、赌博上了。汪掌柜同样带来扬州诗文赛会的盛况以及汇源墨砚斋买卖空前地好的消息,这无疑让程尚德的心劲又上一层。程尚德让汪掌柜先回家歇息,次日再来上工。
购买墨砚、古玩的商人络绎不绝,程尚德有两日未出铺子了。送走一位典当瓷器的商人后,他想去街上转一转。尚未走出柜台,他看见杂货商唐老爷走进铺子。唐老爷原本靠着几亩田产过活,年初在打箍井街上开了一家杂货铺子,因经营不善,已闹到举步维艰的地步。
程尚德请唐老爷坐下,唐老爷几次欲言又止。程尚德装糊涂并不问他为何而来,这时又进来一位秀才,买了些笔墨和宣纸。秀才走后,唐老爷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
“程老爷可否能拆借老夫二百两银子?眼下实在过不下去了。”唐老爷说道。
“唐老爷可有抵押物?”程尚德慢悠悠地问道。
“只有几亩薄田可作抵押。”
“田产已抵押给汇丰典当了吧?”
“若再有一条路,老夫也不会来典当,积压物销不出去,必需物品又没银子进货。”唐老爷叹口气说道。
“敝人给唐老爷出个主意,高薪把西递村胡老爷家的伙计雇上即可改变现状。”程尚德说道。
杂货铺程尚德去过两次。唐老爷初次做买卖,又无道上人的指点,货物摆放得杂乱无章,铺子里常不清扫,因而少有人进去。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日用杂货都是百姓日日要用的物品,唐老爷的铺子里并不少。铺子不需要再进必需品之外的货物,只要把这些经营好,就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眼下老夫手里无任何现银。”
“若按敝人的话去做,这里有十两银子,拿去用吧。”程尚德从怀中拿出十两银子递给唐老爷。
唐老爷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程尚德吩咐叶祥禾好生守着,就出了铺子。街上又有新铺子开张了,一家酱菜园开在斗山街,还有一家木器店开在了东街上。街上的行人也要比前些时候多些。回来的路上经过千秋墨庄,程尚德看见有几位秀才刚进去。他清楚眼下最火爆的是典当业。
程尚德从后堂直接来到制墨间。叶存世一见程尚德,走了过来。
“老爷,这是雄村曹家的订单,天干地支墨和净心墨各要一套。”叶存世高兴地说道。
雄村的曹家是官宦之家,历代以读书扬名。曹文植官至尚书,他的儿子又喜好读书。雄村的曹家以及西递的胡家素来用程家的墨。
“不愧为尚书之家,松枝要沥尽胶香,墨才不涩笔。”程尚德说道。
“是,老爷。”
“晾晒要注意气候变化。”说完程尚德走了。
斗山街吸引着程尚德,两日没去了。他刚走到金字招牌下,见府衙的师爷从柜台前转来,且听见师爷说:“谢姑娘要与哪家结亲?”
程尚德看见柜台上的两包点心,他的心也像点心一样膨胀起来。谢姑娘正要说什么,看见程尚德却又改口说道:“非官宦或书香门第之家不结亲。”
此话令师爷回转身来,看见程尚德就笑了。谢姑娘的话明显是对程尚德说的,府城里除了谢老爷,尽人皆知程尚德迷恋着谢姑娘。师爷倒暗中倾心谢姑娘,无奈谢姑娘的心只在程尚德身上。
“谢姑娘想过那穿花着锦的日子。”师爷笑着说道,“谢姑娘,不知可有程老爷想买的药?”
师爷向程尚德点头后就走了。此话亦点醒了程尚德,他记起常在慈仁堂碰见师爷。他心一动却又暗暗一笑。
“谢姑娘应懂得,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呀。”程尚德朗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