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国学(精装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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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国学漫谈(5)

比如“孝”这个概念,“三纲五常”里面都有。除了中国以外,全世界各国都没有这么具体。何以证之呢?可以看一看欧洲现在社会的情况跟我们作比较。当然现在青年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愚忠愚孝,“割肉疗母”我们也不提倡,可是就拿眼前来讲,我们中国的青年人还比世界各国的要孝得多,虽然程度不如以前了。我是研究语言的,有件事很有意思:把“孝”这个词翻译为英语,用一个词翻译不出来,得用两个词。什么原因呢?因为虽然不能说外国没有孝,但是孝并非作为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所以译过去就得用两个词。英文里面两个什么词呢?就是儿女的“虔诚”与“尊敬”,而在中文中光一个“孝”字就够了。这就说明“孝”这个字有中国的特点。

我认为中国伦理道德中有两点值得提倡,第一点是讲气节、骨气。一个人要有骨头。我们现在不是还讲解放军硬骨头六连吗?文章也讲风骨。骨头本来是讲一种生理的东西,用到人身上,就是指人要讲气节。孟子就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富贵我们也不怕,贫贱我们也不怕,威武我们也不怕,这在别的国家是没有的。就是说作为一个人,我有我的人格,顶天立地,不管你多大的官,多么有钱,你做得不对我照样不买你的账。例子很多。《三国演义》里有个祢衡敢骂曹操,不怕他能杀人。近代的章太炎,他就敢在袁世凯住进中南海称帝时,到中南海新华门前骂袁称帝。这种骨气别的国家也不提倡。“骨气”这个词也不好译,翻成英文也得用两个词:道德的“反抗的力量”或者“不屈不挠的力量”。我们用一个“气节”、“骨气”,多么简洁明了。我们中国的小说中,随便看看,都有像祢衡这样的人。我们为什么崇拜包公?就是因为他威武不能屈。皇帝掌握生杀大权,但皇帝做错了包公照样不买账;达官显贵虽然有钱有势,包公也照样不买账。这种品行外国是不提倡的。

我常对年轻人讲,不仅在国内要有人格,不能一见钱就什么都不讲了,出国也要有国格,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不能忘记国格。

第二点是爱国主义。世界上真正提倡爱国主义的是中国。比如苏武北海牧羊而气节不改的故事,连小孩都知道。写《满江红》的抗金英雄岳飞,他的爱国精神更是历代传诵,后人在杭州西湖边专给他盖了一座庙。又如文天祥,谁都知道他的名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全国都有他的祠堂。近代、现代的爱国英雄也多得很,如抗日战争中的张自忠、佟麟阁,等等。

当然,我们讲爱国主义要分场合,例如抗日战争里,我们中国喊爱国主义是好词,因为我们是正义的,是被侵略、被压迫的。压迫别人、侵略别人、屠杀别人的“爱国主义”是假的,是军国主义、法西斯。所以我们讲爱国主义要讲两点:一是我们绝不侵略别人,二是我们绝不让别人侵略。这样爱国主义就与国际主义、与气节联系上了。

关于中国传统道德在世界文明史中的地位问题,我想最好先举例来说明。大家都知道《歌德谈话录》这本书,在1827年1月30日歌德与埃克曼的谈话录中,歌德说,我今天看了一本中国的书:《好逑传》。中国人了不起,在中国人眼中,人跟宇宙合二为一(这是我这几年宣传的人与大自然和谐),男女谈情说爱,相互彬彬有礼,那么和谐、和睦,这个境界我们西方没有。可以说,《好逑传》在中国文学史上最多与《今古奇观》处在一个水平上,甚至中国文学史也不会写它。可是传到欧洲,当时欧洲文化的第一代表人歌德却大加赞美。但他是有根据的。虽然我国这类才子佳人题材的小说有些理想化,像《西厢记》。但是在当时的西方文化泰斗看来,起码中国作者心中的境界是很高的。歌德指出的这一点不是很值得我们回味吗?

我认为,从世界文化的发展趋向看,中国文化包括中国道德的精华,在21世纪的将来,会在人类精神文明的发展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这是我所期望的。

传统文化与现代化

先声明一句:对于“文化”的含义的理解五花八门。我在这里所说的“文化”是广义的文化,包括人类创造的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的一切优秀的东西。

传统文化代表文化的民族性,现代化代表文化的时代性。二者都是客观存在,是否定不掉的。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矛盾统一,既相反,又相承。历史上所谓现代化,是指当时的“现代”,也可以叫作时代化。

所谓现代化或者时代化,必须有一个标准,这就是当时世界上在文化发展方面已经达到的最高水平。既然讲到世界水平,那就不再是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的事情。因此,不管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总是同文化交流分不开的。文化交流是人类历史上以及现在人类最重要的活动之一。现代化或者时代化一个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进行文化交流,大力吸收外来的文化,加以批判接受。对于传统文化,也要批判继承,二者都不能原封不动。原封不动就失去生命活力,人类和任何动物植物失去了生命活力,就不能继续生存。在历史上任何时代,任何正常发展的国家都努力去解决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矛盾。这一个矛盾解决好了,达到暂时的统一,文化就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国家的社会生产力也会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经济就能繁荣。解决不好,则两败俱伤。只顾前者则流于僵化保守,只顾后者则将成为邯郸学步,旧的忘了,新的不会。

中国历史上的事实可以充分证明上述的看法。试以汉代为例。汉武帝在位期间是汉代国力达到顶峰的时代,在政治方面和经济方面都有辉煌的成就。在文化思想方面,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以说是保存传统文化的一种办法。但是当时的人们并没有仅仅对儒家思想抱残守缺,死死抱住不放,而是放眼世界,大量吸收外来的东西。从那时候起,许多外国的动物、植物、矿物,以及其他产品从西域源源传入中华,比如葡萄、胡瓜、胡豆、胡麻、胡桃、胡葱、胡蒜、石榴、胡椒、苜蓿、骆驼、汗血马、璧流离等都是当时传入的。西域文化,比如音乐、雕刻等也陆续传入。稍晚一点,佛教也传了进来。另一方面,中国的丝和丝织品也沿着丝绸之路传到了中亚和欧洲。总之,汉武帝及其以后的长时间中,一方面发扬传统文化,一方面大搞“时代化”。尽管当时不会有什么时代化或现代化之类的概念,人们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进行这样伟大的事业,但是他们确实这样做了,而且取得了辉煌的成果。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文化交流大大地促进了汉代文化的发展,也促进了国际上文化的发展。汉武帝前后的时代遂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时代之一。

我再举唐代作一个例子。李唐的家世虽然可能与少数民族有某一些联系,但是几个著名的皇帝,特别是唐太宗,对保护中华民族主要是汉族的传统文化做了大量的工作。文学、艺术、书法、绘画、哲学、宗教等文化的各个方面都得到了可喜的发展。中华文化还大量向外国输出,日本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唐太宗本人,武功显赫,文治辉煌。他是政治家、军事家,又是书法家和诗人。贞观时代,留居长安的外国人数量极大。他们带来了各自国家的物质和精神文化,又带回中国文化。盛唐时期遂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兴盛的时期之一,长安成为当时世界上第一大都会,唐王朝成为经济最发达、力量最雄厚的国家。

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是这两个已经够了。这一些例子透露了一条规律:在中国历史上,凡是国力强盛时,对外文化交流,也可以叫作时代化,就进行得频繁而有生气。这反过来又促进了本国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使国力更加强盛。凡是国力衰竭时,就闭关自守,不敢进行文化交流。这反过来更促成了国力的萎缩。打一个也许不太确切的比方:健康的人,只要有营养,什么东西都敢吃,结果他变得更加健康;患了胃病或者自以为有病的人,终日愁眉苦脸,哼哼唧唧,嘀嘀咕咕,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动,结果无病生病,有病加病,陷入困境,不能自拔。

清朝末年,被外国殖民主义者撞开了大门,有识之士意识到,不开放,不交流,则国家必无前途;保守者则大惊失色,决定死抱住国粹不放,绝不允许时代化。当时许多有名的争论,什么夷夏之辩,什么体用之争,又是什么本末之分,都与此有关。这是一个国家似醒非醒时的一种反映,其中也包含着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斗争。以后经历了民国、军阀混战、国民党统治等混乱的时期,终于迎来了解放。

在解放初期,我们的国家是健康的。对于传统文化不一概抹杀,对于外来文化也并不完全拒绝。对于保护传统文化曾有过一点极“左”的干扰,影响不是很大。到了“四人帮”肆虐时期,情况完全变了。“四人帮”一伙既完全不懂传统文化,又患了严重的“胃病”,坚决拒绝一切外来的好东西。谁要是想学习外国的一点好东西,“崇洋媚外”、“洋奴哲学”等莫须有的帽子就满天飞舞,弄得人人谈“洋”色变。如果“四人帮”不垮台,“胃病”势将变成“胃癌”,我们国家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国家又恢复了健康。我们既提倡保护传统文化,加以分析,批判继承,又提倡对外开放,大搞现代化。纵观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人们不能不承认,这是盛世之一,是最高的盛世,是正确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这一对矛盾的典范。从这正确的处理中,我们可以看出,所谓“全盘西化”是理论上讲不通、事实上办不到的。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西方以外的国家全盘西化过。

1987年6月6日

对国学研究的几点看法

祝贺《国学研究》第二期出版。

想谈几点意见:第一,前不久接到吴江同志的信,附有他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的关于国学问题的文章。接着我就接到了上海《文汇报》直接给我的信,要求我参加国学问题的讨论。我都还没有答复。如果答复的话,我就会说,我不参加讨论,也不赞成讨论。像国学这样的题目,难以讨论。想给国学下个定义,永远也不会有结果,永远也不会有大家都同意的定义。社会科学同自然科学不一样,定义很难下。与其在下定义上下功夫,莫如切切实实地读一些书,切切实实地思考一些问题。根据自己的认识去钻研、去探讨,有了心得,就成文成书。这比争定义、说空话要好得多。

第二,学术与政治的关系问题。这是一个老掉牙的问题。我们过去讨论了几十年,有人也吃过苦头,现在不必谈了。但是,最近几年来,我逐渐觉悟到,二者之间实有密切的联系。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对于王梵志的诗,中外敦煌学研究者颇不乏人。个别的中国学者研究成果发表后,外国一个国家的学者很不满意,准备组织班子,汇集文章,大张旗鼓地加以批评或者批判。后来项楚先生的《王梵志诗校注》及时出版了。那个国家的学者一经读到,大为叹服,于是宣布解散班子,停止批判。如果项书不出,批判的结果一发表,不怀好意者就会立即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挂上钩。这样一来,一个学术问题立即变成政治问题。因此,在今天世界上,学术实在脱不开政治。我们时刻想到这一点,会促使我们更加努力,更加小心翼翼。不管我们研究的是国学的哪一个部门,我们都必须认识到学术与爱国主义的关系,绝不能掉以轻心。

第三,关于21世纪将是东方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世纪。国外也有一些有识之士有这样的主张。我在最近几年来写过长长短短的几篇文章,宣扬这种看法。特别是东方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我认为是中国对人类杰出的贡献。在香山饭店的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做过一个很短的发言,题目就是《只有东方文化能拯救人类》[18]。我对此点深信不疑。但是,这是一个极大的题目,而且涉及未来的21世纪。原来我也同别人争辩过。现在我的做法变了。我想到中国过去有一个近视眼猜匾上的字的笑话。一个近视眼说,匾上是什么什么字。但是此时匾还没挂出来。21世纪就是一个还没有挂出来的匾,匾上的字是什么,谁也说不准。如果有人愿意猜,那是可以的,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利。但是不必争辩,争辩是徒劳的。

我们最好学一学京剧《三岔口》,每个人耍自己的枪刀,但谁也碰不着谁。

1994年8月23日

(本文原为《国学研究》第二期祝词)

21世纪国学研究瞻望

根据词典的解释:国学者,一国固有之学问也。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固有的学问,但不一定都用“国学”二字。中国用此二字约始于本世纪之初。

全体中华民族都同意,要弘扬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化,目的绝不是自吹自擂,而是为了全世界文化的发展和全世界人民的利益。

弘扬文化必须研究国学,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意竟有无知妄人说什么“研究国学是为了反对马克思主义”。这真是石破天惊,匪夷所思。

到了21世纪,我希望,而且也相信,我们的国学研究将会取得更辉煌的成就,将会有助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社会。方法必须谨严创新,态度必须实事求是。我更特别希望,再不会有那样的妄人出现。

1999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