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国学漫谈(1)
国学漫谈
《国学,在燕园又悄然兴起》一文[1],在国内外一部分人中引起了轰动。据我个人看到的内地一些报纸和香港的报纸,据我收到的一些读者来信看,读者们是热诚赞成文章的精神的。
想要具体的例证,那可以说是俯拾即是。前不久,我曾就东方文化和国学做过一次报告。一位青年同志写了一篇“侧记”,叙述这一次报告的情况[2]。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参阅。我因为是当事人,有独特的感触,所以不避啰唆之嫌,在这里对那天的情况再讲上几句。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晚间,天气已颇有寒意。报告定在晚上七时。我毫无自信,事先劝同学们找一个不太大的教室,能容下一百人就行了。我是有私心的,害怕人少,讲者孑然坐在讲台上,面子不好看。然而他们坚持找电教大楼的报告大厅,能容下四百人。完全出我意料,不但座无虚席,而且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或坐在台阶上,都在静静地谛听,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我这个年届耄耋的世故老人,内心里十分激动,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据说,有人五点半就去占了座位。面对这样一群英姿勃发的青年,我心里一阵阵热浪翻滚,笔墨语言都是形容不出来的。
海外不是有一些人纷纷扬扬,说北大学生不念书,很难对付吗?上面这现象又怎样解释呢?
人世间有果必有因。上面说的这种情况也必有其原因。我经过思考,想用两句话来回答:顺乎人心,应乎潮流。
我们中华民族拥有五千年的光辉灿烂的文化,对人类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很难想象,世界上如果缺少了中华文化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前几年,弘扬中华优秀文化的号召一经提出,立即受到了国内外炎黄子孙的热烈拥护。原因何在呢?这个号召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弘扬什么呢?怎样来弘扬呢?这就需要认真地研究。我们的文化五色杂陈,头绪万端。我们要像韩愈说的那样,“沉浸浓郁,含英咀华”,经过这样细细品味、认真分析的工作,把其中的精华寻找出来,然后结合具体情况,从而发扬光大之,以期有利于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前进与发展。“国学”就是专门做这件工作的一门学问。旧版《辞源》上说:国学,一国所固有之学术也。话虽简短朴实,然而却说到了点子上。七八十年以来,这个名词已为大家所接受。除了“脑袋里有一只鸟”的人(借用德国现成的话),大概不会再就这个名词吹毛求疵。如果有人有兴趣有工夫去探讨这个词儿的来源,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无权反对。
国学绝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表面上它是研究过去的文化的,因此过去有一些学者使用“国故”这样一个词儿。但是,实际上,它既与过去有密切联系,又与现在甚至将来有密切联系。现在我们不是都谈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吗?什么叫“特色”?特色表现在什么地方?我曾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科技对我们国家建设来说,对发展生产力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万万不能缺少的。但是,科技却很难表现出什么特色。你就是在原子能、电脑、宇宙飞船等尖端科技方面,有突出的成就,超过了世界先进国家,同其他国家比较起来,也只能是程度的差别、水平的差别,谈不到什么特色。我姑且称这些东西为“硬件”。硬件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色可言。
特色最容易表现在精神文化方面,我姑且称之为“软件”,哲学、宗教、文学、艺术、伦理、道德、经营、管理等都属于这个范畴。这些东西也是能够交流的,所谓“固有”并不排除交流,这个道理属于常识范围。以上这些学问基本上都保留在我们所说的“国学”中。其中有不少的东西可以说是中华文化、中华智慧的结晶,直至今日,不但对中国人发挥影响,它的光辉也照到了国外去。最近听一位国家教委的领导说,他在新德里时亲耳听到印度总统引用中国《管子》关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话,在巴基斯坦他也听到巴基斯坦总理引用中国古书中的话,足证中华智慧已深入世界人民之心。这是我们中国人应该感到骄傲的。所有这一些中国智慧都明白无误地表露了中国的特色。它产生于中国的过去,却影响了中国和世界的今天,连将来也会受到影响。事实已经证明,连外国人都会承认这一点的。
国学的作用还不就到此为止,它还能激发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爱国热情。“爱国主义”是一个好词儿,没有听到有人反对过。但是,我总觉得,爱国主义有真伪之分。在历史上,被压迫被侵略的民族,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尊严,不惜洒热血、抛头颅,奋抗顽敌,伸张正义。这是真爱国主义。反之,压迫别人侵略别人的民族,有时候也高呼爱国主义,然而却不惜灭绝别的民族。这样的“爱国主义”是欺骗自己人民的口号,是蒙蔽别国人民的幌子。它实际上是极端民族沙文主义的遮羞布。例子不用举太远的,近代的德、意、日法西斯主义就是这一类货色。这是伪爱国主义。
中国的爱国主义怎样呢?它在主体上是属于真爱国主义范畴的。有历史为证,不管我们在漫长的封建时期内,“天朝大国”的口号喊得多么响,事实上我国始终有外来的侵略者,主要来自北方,先后有匈奴、突厥、辽、金等。今天,这些民族基本上都成了中华民族的组成部分;但在当时只能说是敌对者,我们不能否定历史的本来面目。在历史上,连一些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也难以逃避耻辱。刘邦曾被困于平城,李渊曾称臣于突厥,这是最明显的例子。我们也不能说,中国过去没有主动地侵略别人过,这情况也是有过的,但不是主流,主流是中国始终受到外来的威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中国人民敬仰、歌颂许多爱国者,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都是。一直到今天,爱国主义,真正的爱国主义,始终左右我们民族的心灵。我常说,北京大学的优良传统之一,就是爱国主义,我这说法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探讨和分析中国爱国主义的来龙去脉,弘扬爱国主义思想,激发爱国主义热情,是我们今天“国学”的重要任务。国学的任务可能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以上三大项,我认为,已充分说明其重要性了。我上面说到“顺乎人心,应乎潮流”。我现在所谈的就是“人心”,就是“潮流”。我没有可能对所有的人都调查一番。我所说的“人心”,可能有点局限。但是,一滴水中可以见宇宙,从燕园来推测全国,不见得没有基础。我最近颇接触了一些青年学生。我发现,他们是很肯动脑筋的一代新人。有几个人告诉我,他们感到迷惘。这并不是坏事,这说明他们正在那里寻觅祛除迷惘的东西,正在那里动脑筋。他们成立了许多社团,有的名称极怪,什么“吠陀”,什么“禅学”,这一类名词都用上了。也许正在燕园悄然兴起的“国学”,正投了他们之所好,顺了他们的心。否则怎样来解释我在本文开头时说的那种情况呢?中国古话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顺应人心和潮流的就是“道”。
但是,正如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一样,对国学也有不同的看法。提倡国学要有点勇气,这话是我说出来的。在我心中主要指的是以“十年浩劫”为代表的那一股极“左”思潮。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半路上竟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在小报上写文章嘲讽国学研究,大扣帽子。不知国学究竟于他何害,我百思不得其解。无独有偶,北师大古籍研究所编纂《全元文》,按说这工作有百利而无一弊,然而竟也有人想全面否定。我觉得,有这些不同意见也无妨。国学,弘扬中华优秀文化,既然是顺乎人心,应乎潮流的事业,必然会发展下去的。
1993年12月24日
国学应该是“大国学”
现在国学特别热,但是年轻人对国学的概念比较模糊,不太清楚。那么,什么是“国学”呢?简单地说,“国”就是中国,“国学”就是中国的学问,传统文化就是国学。
现在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歧义很大。按我的观点,国学应该是“大国学”的范围,不是狭义的国学。
既然这样,那么国内各地域文化和五十六个民族的文化,就都包括在“国学”的范围之内。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又共同构成中国文化这一文化共同体。举个例子,比如齐文化和鲁文化,也不一样。“孝悌忠信”是鲁文化,“礼义廉耻”是齐文化。就是说鲁文化着重讲内心,讲内在的;齐文化讲外在的,约束人的东西多。“孝悌忠信”是个人伦理的修养;“礼义廉耻”就必须用法律来规定,用法律来约束了。鲁国农业发达,鲁国人就很本分地在务农。齐国商业化,因为它靠海,所以姜太公到齐国就以商业来治国。具体的例子,如“刻舟求剑”,这种提法就是沿海文化的。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恐怕就代表鲁文化了。齐鲁文化互补,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齐鲁文化以外,还有其他地域文化也很重要。过去光讲黄河是中国文化的中心,我是不同意的。长江文化、其他地域文化,其实都应该包括在国学里边。敦煌学也包括在国学里边。
咱们讲文化交流,文化交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输出的,一种是进来的。敦煌是进来的代表,很多文明程度很高的国家文化,都到过敦煌。佛教从国外进来,经过很长时间的演变,形成了有中国特色的中国佛教。敦煌里边有很多内容是佛教的,也有其他文化的,是古代中国吸收外来文化的最后一站,再往下就没了。
吐火罗文的《弥勒会见记》剧本,是不是也算国学?当然算,因为吐火罗文最早是在中国新疆发现的。另外,很多人以为国学就是汉族文化。我说中国文化,中国所有的民族都有一份。中国文化是中国五十六个民族共同创造的,这五十六个民族创造的文化都属于国学的范围。而且后来融入到中国文化的外来文化,也都属于国学的范围。
我们现在的国学研究还很粗糙,很多应该包括的内容还没有挖掘出来。
历史不断发展,不断地融入,这是没有时间界限的。儒家、道家是传统文化,佛家也是啊,把佛家排除在外,是不对的。
国外中国学研究
说老实话,当我最初听到四川外国语学院成立了一个国外中国学研究所的时候,我颇为感到吃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组织呢?但是,继而仔细一想,我“顿悟”了:这样的组织不正是过去完全没有人想到过,而我们今天却是非常需要的吗?
这要从远处讲起。中国学在国际上不是一门新兴学科。大概从西方资本主义殖民主义者用各种方式,通过多种途径,派人到中国来的时候起,中国学就算是开始存在了。根据我的理解,中国学是一门综合的学科。这些西方人到了中国以后所写的一切东西,不管是哪一行哪一业,都属于中国学的范围。西方这一批人主观动机不同,其中也确实有一些抱着侵略目的而来的,他们对中国的看法必然是戴着有色眼镜的。特别是那一批天主教和耶稣教的传教士,他们多年认为中国是文化水平不高的民族,甚至是野蛮民族,必须把他们的“上帝”请了来,传布“福音”,中国才能得救。可是其中也确实有一些人,抱着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态度,来研究中国文化、中国问题。我们千万不要良莠不分,放在一个锅里煮。
即使是对那些动机不纯的外国研究中国的学者,我们也要有一点辩证的观点。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外国的传教士们喜欢到中国少数民族地区去,比如云南、四川、西藏等地区,都是他们热衷于钻进去的地方。他们的用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他们传教以外的一些工作,比如制定新文字、研究当地的民俗等,难道一点积极的作用都没有吗?马克思当年论到英国在印度的统治的时候曾经指出,英国在印度的一切措施,比如修铁路等,其目的无非是想尽快尽多地剥削印度人民。然而其结果却是事与愿违,这些措施带给印度人民科技知识,提高了他们的科技水平和觉悟。这当然绝不是英国殖民统治者所乐意看到的事情。即使外国人怀着偏见谈论我们的缺点,我们也要有点辩证观点。鲁迅先生在《华盖集续集·马上支日记》中写道:“我自己想,我对于外国人的指摘本国的缺失,是不很发生反感的。”类似的话,他在别的地方也曾说过。我想,鲁迅的用意无非是想借外国人指摘这一面镜子,照一照我们自己,指摘对的就接受,不对的就拒绝,用不着一听指摘就火冒三丈。
我在上面讲的主要是过去的中国学。那时候,中国要么是封建帝国,要么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东亚病夫,外国人到中国来,对我们总有点蔑视,是不愉快的,但是可以理解的。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外国人再也不敢小看我们了。所谓中国学和中国学家,据我个人的观察,已经走上了一条同过去有点不同的道路,呈现出过去不可能有的崭新的面貌。他们多半是怀着善良的愿望,从事中国学的研究的。不管是研究宗教哲学,还是研究文学艺术,或是研究语言文字,有的人成绩斐然可观,受到我国学者的赞扬,同中国同行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