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思想(4)
如果只是偶尔讽刺,也许蒋介石不会发狂,1940年春,马寅初应邀给陆军大学将官班讲《抗战财政问题》,算是彻底惹恼了蒋介石。学校的学员大多都是将官,从前方调来受训,不一定是蒋之嫡系。马寅初一连讲了两个多小时,从经济学的重要性联系到当今:“抗日战争正在中华民族存亡的严重关头,全国上下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同心同德,共赴国难。但是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是下等人出力,中等人出钱,上等人则既不出钱,又不出力,囤积居奇,发国难财。还有一种‘上上等人’依靠权势,利用国家经济机密从事外汇投机,大发超级国难财。”他公开点名指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上上等人’就是孔祥熙和宋子文之流。必须把孔祥熙、宋子文撤职,把他们不义的家财拿出来充作抗战经费。”演说在将官中间引起强烈反响,主持人则吓得不知所措,赶紧把马寅初送走了。
这年12月6日,蒋介石派宪兵将马寅初逮捕,国民党中央通讯社还发出了“立法委员马寅初奉命派赴前方研究战区经济状况,业已首途”的假新闻,实际上他却被幽禁在贵州息烽军统集中营的山沟里。
马寅初被捕引起全国哗然,周恩来、黄炎培、宋庆龄等人进行了多次营救,美国罗斯福总统的特使赫尔利也向蒋提出释放的要求——赫尔利是马寅初留学美国时的同学。蒋介石迫于无奈,翌年释放了马寅初,但仍将他软禁在歌乐山家中,不许其教书发表文章。时常有好友来访,马就批评蒋介石:“有人说蒋委员长是民族英雄,我认为他不够格,他只能算是他们蒋家的家族英雄,他若做民族英雄必须做到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啊……”马还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是:蒋介石的光脑袋就是电灯泡,里面真空,外面进不去。
抗战胜利后,马寅初重获自由,依旧对国民党的腐败不依不饶。有一次,他应邀在重庆大学商学院大礼堂演讲,台下混进了国民党特务。他带了女儿和棺材上台前去,对学生们说:“为了真理,我不能不讲。我带了棺材,是准备吃特务的子弹;带女儿来是让她亲眼看着,特务是怎样卑鄙地向她爸爸开黑枪的,以便她坚定地继承我的遗志。”接着,话锋一转,他针对国民政府的种种腐败状况,四大家族的企业、财产等等算了一笔细账,惹得国民党当局大为震惊。
新中国成立后,马寅初就任北大校长。他以经济学家的敏锐,看到了新中国即将爆发的人口增长问题,建议中央人民政府开展人口普查。根据他的建议,1953年,我国进行了第一次全国人口普查。普查结果为,截至1953年6月1日午夜,我国人口为6亿。仅仅4年时间,全国就增加了1亿多人口。
这个数字让马寅初感到不安,接着他到浙江农村调查,走访了10个县的20余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围绕人口问题进行全方位的比较分析,写出了调查报告。这次调查中,他一连喊出三个不得了:“人口出生率高得不得了!人口增长速度快得不得了!这样发展下去简直不得了!”为了唤起更多人的重视和支持,他多次上书党中央和毛主席。
1957年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马寅初当着毛泽东的面,直言不讳地说:“人口太多是我们的致命伤。1953年普查已经超过了6亿,如果按净增率千分之二十计算,15年后将达到8亿,50年后将达到15亿。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他大声呼吁,“不控制人口,不实行计划生育,后果不堪设想。”毛泽东说:“人口是不是可以搞成有计划的生产,可以进行研究和试验嘛。言人之未言,试人之未试嘛!”
7月15日,75岁的马寅初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新人口论》,他说:“人口固然是一个极大的资源,但也是一个极大的负担。要保住这个大资源,去掉这个大负担,办法是提高人口质量,控制人口数量。”他提出了控制人口生育的建议和措施,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10月,毛泽东在党的八届三中全会上说:“抓人口问题恐怕也是三年试点,三年推广,四年普遍实行。十年不搞,将来又增加到8亿。”然而随着“大跃进”的发动,毛泽东又说:“人多是好事,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
为了迎合毛泽东的观点,康生公开点名批判马寅初,指责其“资产阶级学术思想”。于是,一个批判“马寅初反动思想”的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起来。马寅初公开表露,“为了国家和真理,我不怕孤立,不怕批斗,不怕冷水浇,不怕油锅炸,不怕撤职坐牢,更不怕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要坚持我的人口理论。”“我个人被批判是小事,没什么,不过我想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大事,我相信几十年以后,事实会说明我是对的。”
全国报纸猛烈批判《新人口论》,马寅初却坚决不写检讨文章,照常笑眯眯地出入北大,“圆圆一张脸像弥陀”。北大学生回忆说:“马校长这块硬骨头实在难啃,让他屈服,没门;逼他自杀,妄想!”
1960年1月,马寅初被迫提出辞去北京大学校长的职务,很快又被罢免了全国人大常委的职务。可到了1974年12月,毛泽东在审阅《关于1975年国民经济计划的报告》时批示:“人口非控制不行。”多年后,马寅初谈到被辞事件,淡然地说:“在北大政治上我是不能领导,可是,在学术上我是可以领导的吧!我的人口理论是纯粹的学术问题。可是有人硬把它扯成政治问题,我当然不服,现在北大的空气太沉闷了,学生谁也不敢发表意见,没有学术空气。”
兄弟是校长
马寅初喜欢以“兄弟”自称,不分场合,也不论对象的年龄大小、职位高低,一概如此。
1951年夏,毛泽东在中南海接见69岁的马寅初,马说:“要兄弟我把北大办成第一流的学府,主席您就得支持我的工作。”“马老,您要我怎样支持?”毛泽东笑着问。“不要别的,只希望主席能够批准兄弟点名邀请谁到北大讲演,就请不要拒绝!”“这个好办。”毛泽东风趣地说:“我批准了!马老校长,我给你这个‘尚方宝剑’!”马寅初果真邀请了不少党政领导干部到北京大学讲演,如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安子文、中央财经委员会副主任薄一波、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南汉宸,以及周恩来总理等等。
在北大师生欢迎马寅初的大会上,马对北大师生说:“兄弟很荣幸来到北大做校长。兄弟要和大家提出三个挑战:第一,兄弟要学俄文……第二,兄弟要骑马、爬山……第三,兄弟冬天洗凉水澡。”“兄弟既受政府任命我就依照政府意旨做事,希望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努力完成我们的任务。”
北大学生回忆道:“马校长身体出奇的棒,当时他年已古稀,虽然鹤发稀疏,却有红润的童颜。他仍常常在假日到西山爬山,还常年坚持洗冷水澡,在北京冬天那寒风刺骨的河岸上,老人家光着身子往冷水里跳。”
马寅初在北大演讲,常自称“兄弟我”。73岁那年,他讲的第一句话经常是:“兄弟今年七十三岁……”每逢北大开全校大会时,他总是笑容可掬,讲上几句“兄弟我,代表北京大学……”之类的开幕词。
马寅初也讲课,他上课有个特点,很少翻讲义,讲得激动时,常常走下讲台,挥动手臂,言词密集,如同阵雨。一些坐前排的学生说:“听马校长上课,必须撑雨伞。”他在向北大师生宣讲他的“新人口论”理论,谈中国人口增长过速的原因时,总结出了好几条,其中三条是:一是和尚尼姑大量还俗,增加了生产力;二是中国生活水平低,素食民族比肉食民族生育率高;三是中国农村大部分地区没有电灯,早早躺下睡觉,不多生孩子才怪。
马寅初喜欢演讲,可一上台就会跑题。北大开学生运动会,学生们要请他讲话,他深知自己有离稿发挥的习惯,因此特别嘱咐要为他代拟讲话稿,要大字书写,“我到时只管照本宣科好了”。说是这么说,可一讲起来,他就无拘无束,“先来句‘兄弟我觉得’……”然后鸿篇大论,这时起草人会惊呼“糟了,糟了,校长又跑题了”,但北大学生全都不以为意,笑声不断,为校长的率性真诚叫好。
最有趣的是,马寅初介绍中央领导时,往往也不着边际地跑题。有一次李富春副总理来北大讲话,马寅初一会儿称他为李先生、李副总理,一会儿又冒出个“李副总统”——学生们哄堂大笑,心想校长很可能想到了民国副总统李宗仁。康生来校讲话,马一会儿称其为“康生先生”,一会儿又称“康生同志”,到了最后直呼其名:“现在请康生讲话!”虽然身为校长,马寅初一直低调,当时历史系主任是翦伯赞,负责北京大学校刊。一次马寅初写了一篇文章,是关于健美养生的,自觉颇有内涵,就交给了校刊部。翦伯赞见了,皱着眉头说:“这种文章,怎么能在校刊上发呢?”坚决不让发。马寅初很不高兴,一次在会上说:“兄弟自认为文章挺好,校刊为什么不让发?”翦伯赞丝毫不理,就是不发,马寅初也没办法。
1982年5月10日,马寅初肺炎复发,病逝于北京医院北楼病房,先生多福多寿,走完了整整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
敢说,敢笑,敢怒
马寅初与刘大钧、何廉、方显廷并称民国的中国四大经济学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国外接受过严格、系统的经济学理论和方法的训练,同时又都怀着强烈的救国救民意识,努力用先进的理论方法研究、解决当时的中国本土经济问题。
——林毅夫、胡书东《中国经济学百年回顾》
马寅初可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爆的响当当的一枚铜豌豆。
——郭沫若
今日马寅初先生在中国经济学界的声望和地位,可与过去文学界的巨人鲁迅相比。在争取国家自由、民族解放的过程中,马寅初与鲁迅一样,遭受着恶势力的仇恨,但却雄视阔步于各种压迫之下,始终敢说、敢笑、敢怒,几十年来态度一贯。
——民国《大公报》
当年毛主席要是肯听马寅初一句话,中国今天的人口何至于会突破十亿大关啊!批错一个人,增加几亿人。我们再也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了。共产党应该起誓:再也不准整科学家和知识分子了!
——胡耀邦
不屈不淫征气性,敢言敢怒见精神。
——重庆《新华日报》为马寅初六十岁辰送去的寿联桃李增华,坐帐无鹤;琴书作伴,支床有龟。
——马寅初六十岁,周恩来同董必武、邓颖超联名送对联马寅初先生的风骨不仅传承了北大精神,而且发展了北大精神。
——北大校长许智宏
六十余年来我见过许多许多校长,最让我敬佩的还是马老,马寅初校长。在我心中,没有一个校长能够超过他。
——宋运郊
马师在旧社会不畏强暴,敢怒敢言,爱国一片赤子之心,深受同仁敬重;先生为新中国严谨治学,实事求是,坚持真理不屈不挠,堪为晚辈楷模。
——北大学子挽马寅初
熊十力: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浮光掠影
熊十力(1885-1968),原名继智、升恒、定中,号子真,晚年又号漆园老人,湖北黄冈人,著名哲学家,新儒家开山祖师。年轻时他果敢勇猛,曾参加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并任湖北督军府参谋。民国初,他又追随孙中山护法多年。面对官场倾轧,他目睹“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内心非常痛苦,决心走出政治,“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之正见”。多年后他自成一派,著有《新唯识论》《原儒》《体用论》《明心篇》《佛家名相通释》《乾坤衍》等书,影响深远,研究者也遍及全国和海外,《大英百科全书》称“熊十力与冯友兰为中国当代哲学之杰出人物”。
我的自述
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
一世狂狷
熊十力自幼才思敏捷,曾口出“狂言”:“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令其父兄诧异不已。他原名熊继智,“十力”本是佛家术语,专指如来佛祖的十种智力,他以十力为号行于世,可见其狷狂之盛。因家境贫寒,他仅仅读过半年私塾,十五六岁时即四处游学,曾到南京师从欧阳竟无大师学佛,穷得只剩下一条裤子。
他为人耿直热忱,青年时代为救国救民,曾参加了武昌起义,任军政府参谋,与宋教仁、张难先等国民党元老相交莫逆;孙中山在广州兴起护法运动,他担任总统府顾问。几经失败后,他心灰意冷,决心走出政治,“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之正见”。
在自己著作上,熊十力署名“黄冈熊十力造”,引得佛学界大哗,在印度只有被尊为“菩萨”的人,才可以用“造”。他丝毫不理会,却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1932年,熊十力《新唯识论》出版,“新唯识论”哲学体系横空出世。此书遭到佛学界人士群起攻击,恩师欧阳竟无阅后痛言:“灭弃圣言,唯子真为尤。”熊十力认为自己非但没有离经叛道,反而是对佛学的维护和发展。自此师徒交恶,至死未解。
1949年以后,熊十力坚持不肯“改造”,数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中国哲学会请他作委员,他提出两个条件:不开会,不改造思想。他对自己的学生说:“我是不能去开会的,我是不能改造的,改造了就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