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间词话手稿全本(5)

「今译」

北宋名家以贺铸为最次，他的词如同李攀龙和王士禛的诗，虽然词语华丽高远，可惜缺少真味。至于说宋末诸位词作家，仅能以之比为腐朽的八股文。然而这些人数百年来一直受人推重，现在才知道世界上幸运的人不仅仅是曹蜍、李志之辈。

叁拾

散文易学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今译」

散文容易学但是很难写好，韵文难学却容易写好。近体诗容易学但是很难写好，古体诗难学却容易写好。小令容易学但是很难写好，长调难学却容易写好。

词以境界①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②，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注释」

①境界：王国维借用佛经中的概念，原义指疆界、疆域；佛经中以“境界”又指“自家势力所及之境土”，指个人在人的感受能力之所及，或精神上所能达到的境地。文艺评论中的境界，意为情、景、物三者交融所达到的艺术高度。

②高格：高雅品格、等级，即作品立意高妙、格调高雅，风格超逸高远。

「今译」

词以境界为最高审美标准。词有境界就自然会形成很高的格调，自然会产生绝妙的好句子。五代和北宋的词之所以高明绝妙就在于此。

叁贰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今译」

有创造出来想象的境界，也有描摹真实存在的境界，这是理想与写实二派的区别所在。但是二者实际上很难区分。因为大诗人所创造出来的境界必然合乎自然，所描写出来的境界必然近于理想。

叁叁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①，“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②，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④，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即主观诗与客观诗之所由分也（此十四字原稿中删去）。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注释」

①鹊踏枝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②踏莎行 秦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③饮酒·二十首其五 陶潜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颍亭留别（同李冶仁卿、张肃子敬、王元亮子正分韵得“画”字） 元好问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

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今译」

境界又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是“有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是“无我之境”。所谓“有我之境”，是指所描写的景物或所营造的意境带有自我的情感色彩；所谓“无我之境”，是指作者将自己融入客体所构造出来的意境。这就是主观诗与客观诗的区别所在。古人写词，写有我之境的比较多，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能写无我之境，对于那些名家高手来说，他们可以得心应手地根据自己的愿望进行选择运用。

叁肆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①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②。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③

「注释」

①乐府诗集·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②韩愈《送孟东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③韩愈《荆谭倡和诗序》云：“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自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

「今译」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作者写诗填词，就仿佛物不得其平而自鸣。所以说：“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叁伍

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今译」

意境不是单指景物而言。喜怒哀乐爱恶欲人之七情也是人心中的境界。所以说能写出真景物、真感情的作品，才是有境界的，否则便是无境界。

叁陆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今译」

无我之境，人们只能于静中取得；有我之境，要在从动到静的过程中取得。所以无我之境优美，有我之境宏壮。

叁柒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故不能有完全之美。然其写之于文学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今译」

自然中的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所以没有完美。但是要将自然中的事物以文学表现出来，必然要舍弃它们的关系、限制之处。所以即便是写实家也同样会是理想家。另一方面，不管怎样虚构的境界，它的材料必然来源于自然，并且它的结构也必然要服从自然的法则。所以即使是理想家也同样是写实家。

叁捌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①

「注释」

①“天才”，曾改为“诗人”，后又改回来。遗书本后尚有：“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今译」

社会上的习惯，会戕害许多善良纯洁的人。文学上的习惯，会毁掉许多的天才。

叁玖

诗之三百篇①、十九首②，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③、《草堂》④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其可笑孰甚。

「注释」

①三百篇，指《诗经》，其中共收有305篇诗歌，故有此称。

②十九首，指古诗十九首，汉代人所作，最早见于萧统所编的《文选》。

③《花庵》，指《花庵词选》，是一部词总集。南宋黄昇所编。

④《草堂》，指《草堂诗余》，词总集，编者不详。

「今译」

《诗经》《古诗十九首》，以及五代、北宋时的词，都没有题目。这并不是说那些作品没有主题，而是诗词中的意义丰富，没法用题目概括。《花庵词选》《草堂诗余》两部词总集为每首词安排一个标题。甚至连本来没有题目的作品也要为其拟题目，实在是可笑得很。

肆拾

诗词之题目本为自然及人生。自古人误以为美刺、投赠、咏史、怀古之用，题目既误，诗亦自不能佳。后人才不及古人，见古名大家亦有此等作，遂遗其独到之处而专学此种，不复知诗之本意。于是豪杰之士出，不得不变其体格，如楚辞、汉之五言诗、唐、五代、北宋之词皆是也。故此等文学皆无题（“诗词之题目……故此等文学皆无题”一段原稿删去）。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今译」

诗词的主旨本来都是描写自然及人生，自从古人误把它们用来美刺、投赠、咏史、怀古，诗词的主旨已经不对了，写出来的作品自然也不会好。后人的才华不如古人，但是他们一见到古代的名家也有这种作品，便趋之若骛地仿效这种形式和体裁，而不去顾及名家作品的独到之处，他们已经不知道诗到底是什么了。于是当新的文学大家出现的时候，就不得不对文学的体裁作出变革，楚辞、汉代的五言诗、唐、五代、北宋的词就是这种情况。所以这种新兴的文学体式都没有题目。诗有题目而诗亡，词有题目而词亡。可惜那些才华平平的人很难意识到这一点，更无法对文学进行挽救和振兴。

肆壹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①、小山②，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稍胜方回耳。古人以秦七③、黄九④或小晏⑤、秦郎⑥并称，不图老子乃与韩非同传。

「注释」

①③⑥均指秦观，见第捌条注。

②⑤均指晏几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晏殊第八子。晏几道一生耿介孤傲，黄庭坚曾说他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晏几道与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蘋、云四位歌女的相思爱恋成为他词中的绝对主题，他把对爱情生死不渝的追求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在这些如梦如幻、回肠荡气的作品中，艳情小令的艺术被发展到了极致。

④黄九，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江西诗派“一祖三宗”的“三宗”之首。其诗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力求新奇创变，意象生新，声律奇峭。其词雅俗并重，贴近自我的日常生活，给后来的南渡词人对社会现实生活的抒写提供了可仿效的创作范式。

「今译」

冯梦华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序例》中说：秦观、晏几道，是古之伤心人也。他们句子看似平淡实则回味悠长，看似语言浅显细细思量却极其富有情致。我认为这种评论只有秦观才能担当。晏几道矜贵有余，只是比贺铸稍好。古人以秦观、黄庭坚或晏几道、秦观并称，其不谐调之处，不亚于《史记》中老子与韩非同传。

肆贰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怀古、咏史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装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今译」

如果写诗填词时能够不用以美刺、投赠、怀古、咏史，不使用典故，不堆砌辞藻，那么对作诗之道的理解就过半了。

肆叁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①，才有余也。梅村②歌行，则非隶事不可。白、吴优劣，即于此见。此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注释」

①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报双成”句。“小玉”，白居易曾在《霓裳羽衣舞歌》诗中自注为吴王夫差女，晋人干宝《搜神记》中记载：夫差小女紫玉，爱慕韩重，不得成婚，气结而死。韩重游学归来，于其墓哀吊。玉现形，赠之明珠，并作歌。韩重欲抱之，玉如烟而没。后代比喻少女去世遂有“紫玉成烟”之语。“双成”，董双成，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汉武帝内传》中记载：双成炼丹宅中，丹成得道，自吹玉萧，驾鹤飞升。这里用“小玉”、“双成”来指代太真（杨贵妃）侍女。

②梅村，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崇祯进士，明亡后被迫仕清，官国子监祭酒，其以遗民身份转仕新朝的经历成为他人生的最大悲剧，他因此而遭世讥贬，终生抱愧，举世无亲，诗歌成为他的寄托，感慨兴亡和悲叹失节是他吟咏的主要内容。他的七言歌行体诗极为著名，被号为“梅村体”。他的名作《圆圆曲》《永和宫词》中用典很多，后人以堆砌病之。

「今译」

白居易的《长恨歌》气势悲壮，文采飞扬，而其中引用典故的地方，只有“小玉、双成”四个字。这说明其文才之富。而吴伟业的歌行，似乎没有典故就无法成文。白、吴的优劣，可以由此看出。这一点不仅作诗时需要注意。填词的人也应当引以为戒。

肆肆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今译」

词这种文学体裁，是窈窕优美的。它虽然能够表达诗难以表达的情感，却不能取代诗的表达。诗的意境宽阔，词的韵味悠长。

肆伍

“明月照积雪”①、“大江流日夜”②、“澄江静如练”③、“山气日夕佳”④、“落日照大旗”、“中天悬明月”⑤、“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⑥，此等境界，可谓千古壮语。求之于词，惟纳兰容若⑦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⑧，《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⑨差近之。

「注释」

①岁暮 谢灵运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②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谢朓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③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谢朓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④陶潜《饮酒·二十首其五》，见第叁叁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