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树阶前秀(1)
很多年以后,孙清扬都记得永乐八年的初夏,她年方八岁初进皇宫的一幕幕。
盘旋曲折、错落重叠的宫殿逶迤不绝,殿里碧瓦金砖,虹梁绣柱,墙壁匾额上面画着飞鸟走兽,颜色绚丽。坐在内院代步的青帷小轿里向外望去,孙清扬只觉桂户雕梁,兰室椒房俱是重重锦绣,晓景丽云。
此一去,龙楼凤阁九重城,爹娘难再见了。
孙清扬心中虽然惆怅,面上却不敢流露出分毫,这里不比家中,处处都要如履薄冰,稍有差池,就是生关死劫。
同车的彭城伯夫人见孙清扬年纪虽小,一路上却神色自若,像是这琼楼阁宇,都似来熟了一般,心中暗喜。
当初彭城伯夫人因为孙清扬幼有美名,又是自己的家乡人,私下里就起了为皇长孙朱瞻基留用之意,可等到收拾妥当在将这小女孩带回应天的途中,她又不免生出悔意。
毕竟是皇长孙的亲事,别说她这个外祖母,就是他的亲生父母——太子、太子妃也做不了主。她的这个决定,是好是坏,还真是难以预料。
一路上的悔意,倒被眼前这个女孩子进入京城后坦然的神色消除了大半,彭城伯夫人不由得露出笑意。
完全没有察觉出彭城伯夫人心事的孙清扬,只是按母亲所教,把彭城伯夫人当老人家,多笑多顺从。毕竟,远离父母,彭城伯夫人的喜欢,就是她如今的依靠。
这会儿看见彭城伯夫人侧头看自己,孙清扬抬起头粲然一笑,灿烂的笑容如同暖阳,一派童真,叫人心生爱怜。
这女孩子,仿佛没有忧愁,同行这一路虽然不多话,却眉宇舒展,即使偶然露出思亲之情,但凡有人看她,她就总是笑着,令看着她的人心里也欢喜起来。
眉目如画又聪慧可人,这样的女孩子,如同装在匣中的明珠,黑夜都遮挡不住她的光芒,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即使不能养在东宫,和孙女做伴也是好的。
念及此,彭城伯夫人把握在手中的小手捏了一捏,温和地问:“前些个教你的那些,可都记住了?”
“都记住了,夫人放心,清扬定不会辜负夫人好意。”
听到这样自信满满的回答,彭城伯夫人更觉心安。
彭城伯夫人当然不知道,孙清扬离家前,母亲董氏特意告诫过她,出门不比家中可以任性,此去应天,要谨言慎行不说,万不可做愁眉苦脸状叫人生厌。她本来就是生性聪慧之人,自然明白母亲的担忧,知道家中父母兄弟的安危、荣华,从此都与自己休戚相关。
再不喜欢,也别抱怨。
想起母亲的这句叮咛,孙清扬越发走得从容,半点忐忑也未露出来。
不过是个八岁的小人儿,身板挺得直直的,面带微笑,倒有了世家小姐们的几分做派。
彭城伯夫人见此,暗暗点头,这孙家给女孩子请的教养嬷嬷,倒是下了苦功调教了。
进到长乐殿中,在丹墀下站定,孙清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跟在彭城伯夫人身后两步,有样学样地端然行礼。
给皇上行礼,自然是三拜九叩,一边早有机敏的宫女拿了锦垫在她们还没跪下时,就放在了膝头,待她们磕完头,又有宫女上前将两人搀起。
宫女们做事时全都是敛声屏气。
殿中坐着、站着的数十人俱是悄无声息。
在这里,行差踏错一步,怕是就会万劫不复。
孙清扬年纪虽小,却听教养嬷嬷讲了不少宫中的规矩,如今亲临其境,看得心惊,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臣女(臣妾)参见皇上,参见诸位娘娘,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今儿个都是自家人相聚,不用如此多礼,你们平身吧。小姑娘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孙清扬抬起头来,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孙清扬身着白色薄绢衫,藕粉色的礼服,粉雕玉琢,乌黑浓密的头发垂在肩上,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是找不出什么欠缺,虽然是个小人儿,却极力摆出端庄的姿态,额发分明,不由得叫人心醉神迷。
“近日朕和诸位爱妃频频听彭城伯夫人提起永城出了个美貌才女,早慧聪颖,知书达理,父亲孙敬文在永城也是克勤克俭,朕闻之颇为欣慰。”
皇上夸赞了两句后问:“孙清扬,你的名字可有来历?朕记得李白有诗云‘清扬杳莫睹,白云空望美’,白居易在诗中说‘张家伯仲偏相似,每见清扬一惘然’,你的名字可是出自这两处?”
“臣女代父亲叩谢皇上赞誉。皇上博学广记,臣女叹服。幼时也听过父亲吟诵这两句,臣女之名应该和这有关吧。”孙清扬一本正经地回答,虽然附和了皇上所说,却不令人觉得是献媚。
“皇上,宫外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儿个才算知道了,看这做派,倒像和长公主是两姐妹。这样貌长得,真真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美一人,婉若清扬’啊!”
清扬抬眼看去,说话的是个十八九岁,身着鹅黄色夹衫,缕金描凤的玫红色洋缎窄裉袄,头上戴着翡翠八宝攒珠钗,中间缀着一颗翠玉的抹额,装束娇艳而不华丽,端庄中更带几分明艳,瓜子脸,体态轻盈秀美的娘娘。
清扬暗忖,这风姿绰约的形貌,应该是彭城伯夫人所说宠冠后宫的权贤妃娘娘了。听说权贤妃娘娘虽然是朝鲜人,却是出自书香世家,兰心蕙质,故能将中土文化引经据典。
听了权贤妃的话,皇上心知自己猜的那两句诗中颇有惆怅之意,多半不会用于名字的出处,倒是权贤妃所说,更应了此女的乖巧可爱,他看向贤妃的眼神更加宠溺:“嗯,偏你个乖巧的,猜中了她名字的出处,玉雪如果在,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可惜,她去得早……也罢,就留下这孩子,叫她和玉容做个伴,也好解个闷。”
贤妃展颜一笑,其妩媚温柔,落在皇上的眼中,只觉四周的颜色与声音都逊色了。
皇上和权贤妃这些个眉目传情,孙清扬自是不懂,只觉得权贤妃生得美貌,就多看了两眼。
也不过只敢多看两眼而已,她可是牢记着母亲的话,在宫里头,少看少说,谨慎从事。
“可有读过书,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问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穿着深红色遍地金的通袖袄,牡丹髻当中插着五支金镶玉如意丹凤簪,右戴一枝明珠金步摇、赤金镶珍珠的耳坠,温柔妩媚,观之可亲的娘娘。
孙清扬心想,这应是素日有贤德之名,和贤妃娘娘一起总理庶事的王贵妃了。当下盈盈下拜作答:“臣女往日在家中,也没读过什么书,只用《三字经》、《千字文》认得些字,母亲教着读熟了《女训》、《女戒》、《内训》和《劝善书》。”
想了想,她又道:“平日里除开针线女红,父亲也会给臣女讲起皇上的文韬武略,让臣女在闺阁之中也明白今日大明的盛况,与皇上操心劳力、躬行节俭、知人善任密不可分。一粥一饭,当思皇上恩德,一针一线,当念来之不易。”
众人见她一个小人儿,稚声稚气的,说起这番话来,却义正词严,首尾呼应,偏小脸还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皇上也笑道:“孙主敬给你讲这些做什么,女子不能议政,你听了也是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