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赶庙会的孩子(1)
一
我家在池桑镇。这是川西坝子里惯有的那种小场镇,依山傍水,山清水秀。镇上有两三百户人家,称不上繁华,可也算得热闹。尤其是这里独具特色的庙会,更是吸引着四乡八镇的农民和远远近近的香客。
听一些老人说,在过去的过去,从前的从前,这里还是一座县城,离此六十多里的县城原是个州府。不知哪朝哪代,这里出了桩“孙孙打奶奶”的案子。这忤逆不孝之子给州县人民蒙上了耻辱。于是,苍天变了脸色,雷电劈破了县城,烈火焚烧了州府。朝廷也震怒了,改州换县,把这县城降为小镇。
又有的说,在很古很古的年代,这县城里驻守着一位了不起的将军。有一年,敌人入侵攻陷城府,他战到一人一骑。敌人把他逼到河边桑林里,围得如铁桶一般。他背靠古桑,毅然自刎,然后把血淋淋的宝剑往上一抛。霎时间宝剑变成无数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把入侵的敌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军这才欣慰地合上眼睛。敌将大怒,放火焚烧县城,燃烧了三天三夜。天上突降大雨,浇灭了大火,这才救下了半条街和那座城隍庙……
人们众说纷纭,争论不休。说“孙孙打奶奶,改州换县”的人总指镇东头“苦儿池”为证;说“将军死战,敌将烧县”的人又往往以河岸上的“将军桑”作据。唉,这事儿谁能说得清?从我记事以来,关于池桑镇历史问题的争论在小百姓的口上就没有停止过。
总之,不管人们如何争论,我们池桑镇原来确确实实是个县城,那城隍庙和镇子周围的几大庙宇就是挺有说服力的证据。
这城隍庙给池桑镇添了不少光彩。周围百十里内,大场大镇有的是。可要讲热闹繁华、引人注目,还数我们池桑镇。尤其是我们这里的庙会。从腊月二十三日开始,这庙会就像走马灯儿似的接二连三,月月都有。先是“伴城隍”。每年除夕,镇上的男女老少,少不得要到城隍庙来,烧香啦,上供啦,祷告啦……推推撞撞,闹闹哄哄,陪伴城隍爷过年夜,几乎闹到天明。正月初二以后,就是“耍龙灯”。凡四乡八镇要为儿子耍龙神的都要到这里来。按习惯,这龙神要拜十五座庙宇,而池桑镇城隍庙则是最后一站。龙神在这里拜过之后,就在将军桑前下水顺河入海。因此,从正月初三到十五,整日整夜,满城都是灯火不熄,彩龙翻卷,锣钹声声,烟雾沉沉……这以后,又是什么“东狱会”“童儿会”、四月“驾毛虫”、五月“闹龙舟”……
然而,更吸引人的庙会还是要数每年五月二十八的“城隍娘娘回娘家”。这是池桑镇庙会的盛期和高潮。我闹不明白,这城隍娘娘为啥偏偏要在这天回娘家,而她的娘家为啥又单单在镇东头五里以外的般若寺?我们娃娃家问这个,问那个,“打破砂锅问到底”,大人们也说不出个名堂来,总是那句话:“谁晓得,过去传下来的嘛!”总之,这“城隍娘娘回娘家”是池桑镇独有的、奇特的庙会,是其他庙会所替代不了的。
庙会前几天,镇上各家各户,差不多都来了客人。男人、女人、老人、娃儿……比过年还要热闹许多。镇西头的大坝子里搭了戏台。赶庙会的戏班来了,按规矩,要唱十二本大戏。还有那些玩杂耍的、转糖饼儿的、卖拨浪鼓的、摆画片儿的,唱西洋镜的、说评书的、演猴戏马戏的……就满街满镇都是了。
我们小娃娃那股兴奋劲更没法儿说了。那些天,大人们愁油盐柴米啦、亲戚饭食啦、庙捐戏款啦……弄得焦眉糊眼,呆呆傻傻的。哪有时间来管我们?整个镇子便成了娃娃们自由的天堂,任你上天入地,为所欲为。因此,池桑镇的娃娃们盼五月二十八,比盼大年初一还要急得多。
刚进五月,我就扳着手指算呀算呀。还有二十八天,二十七天,二十六天……还有八天,七天,六天……我越盼越着急,越等越兴奋。可是,瞧我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皱巴巴的面颊上又添了几道深沟,使得那本来就有些噘起的嘴巴显得更加厚实笨拙。每年这些天,爹大体都是这种嘴脸。直到庙会结束,脸上才会逐渐展露晴朗的光彩。
这天早晨,一阵密锣紧鼓,把我从睡梦中敲醒,我一骨碌翻下床来,趿拉着两只鞋,跑到门外。爹坐在院坝里那株老桑树下,闷着头抽烟。我忙问:“爹,这是哪儿来的锣鼓响?”
他不答话,连头也不抬。我又心急火燎地问了一句,他仍一口接一口地抽他的烟。他就是这种人,一年难得说上三句话,你要他说话有时比登天还难。拿锥子扎他三天三夜,兴许还扎不出半句话儿来。
锣鸣鼓响,人声嘈嘈。我三步两步跑出门,顶头就撞上戏迷田大叔。我忙向他打听。他一乐,冲着我喜眉笑眼,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昨夜晚来了戏班,就打驻在赵家祠里面……”
赵家祠就在我家斜对面,只有几十步远近。怪不得,赵师爷和邱二顺昨天下午还在祠堂里指指点点,察看什么。这会儿我明白了,他们是为这戏班找下脚点的。
听大人们说,来的这个戏班叫什么“和风社”,是四乡八镇里挺有名气的。里面高手能人,生旦净末丑,样样俱全。这阵,他们正在练功夫吧!祠堂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伸颈踮脚地正在窥望。
我朝人群里一塞,挤了进去。睁目一看,有个人随着锣鼓的节拍正在石板地坝里翻筋斗,扯天旋,滚葫芦……那阵势活像风车旋转,火轮滚动。五彩缤纷,把眼睛都缭花了。人们齐声喝采。我也傻了眼珠儿。
锣鼓声嘎的一停,那风车和火轮倏然不见。立在石板地上的是一个细眉秀目的丫头。脸蛋儿不圆不扁,鼻尖儿不高不低,嘴巴儿不大不小……嘿,一切都恰到好处,添一分儿不行,小一丝儿不配。我只觉得这人再俊俏不过了。她身穿桃红衫儿,绿丝绸裤,乌黑的鬟髻上那朵鲜鲜艳艳的石榴花,把她映衬得更加神采夺目、艳丽动人。实实在在的赛过西洋镜里和五彩画片上的美人儿。
“榴姑,再来!”
锣鼓声骤起,榴姑不见了,石板地上,又是一片一花环滚动,烈焰翻腾……
啊,榴姑!这名字真好听,也像她面孔儿一样美。
要不是田田在外面急喊紧催,说我贵贵哥来了,我说不定还要在那祠堂门口待几个时辰哩。
二
贵贵哥是我母舅的儿子。舅舅和舅妈都死了。他和婆婆相依为命。每年五月二十八前两天,婆婆准得带上他来我家住上几日,烧点香烛纸钱,过完庙会才走。一年一度,从不早来晚走。婆婆家住几十里外的一个山乡小场上,守着一间小铺子,靠卖香烛纸钱过日子,光景似乎还不如我们。我和爹都不常去,我们两兄弟见面的机会也就很少了。一思念起来,总有些巴心巴肝、神痴入迷的。听说贵贵哥来了,我不得不扭转身,钻出人群朝家里跑。
贵贵哥独个儿瞅住老桑树出神。
这桑树,虽比不上那河边的“将军桑”古老,可也有不少年月。它枝枯了,叶黄了,根茎焦糊糊的,缠绕在一起,活像老人蓬乱的胡须。爹之所以不砍掉它,那完全是因为思念我娘的缘故。我爹三十七八才娶我娘,四十岁上才有我。听婆婆说,娘生我那个晚上,梦见院子里的那株桑树突然间枝青叶茂,结出个什么大果果。就特地给我取名叫“桑哥”。谁知道,不上两年,我娘就得病死了。这沉重的打击使得平时就寡言少话的爹就更少言语了。每日里,蹲在桑树下,呆呆愣愣的,一蹲就是半天。一日三,三日久,就成了他古怪的老习惯。
桑树老了,又遭了虫子,枯了半边。爹也舍不得砍掉。人们来我家里,总要把这半死不活的奇形怪状的树子打量几眼。镇上的人们都叫我们家“老桑家”。
贵贵哥呆痴痴地站在那里,也是在思念我娘吧。
瞅他那背影,还是那么怯懦,那么孱弱。头上戴顶瓜皮小帽,顶儿上缀了个红红的珠子。身上穿件月蓝布长衫,把他衬得更像个瘦猴。他没有发现我。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本想像往年那样,一猛头窜上去,拦腰把他搂抱起来,同他比比高矮,让他急得面红筋胀,手抓脚踢,逗我大笑几声……但我突然看见旁边有株毛狗草,就临时改变了主意。我轻轻掐下一个寸把长的“狗尾巴儿”,悄悄溜过去,人不知鬼不觉地放在他的后颈窝上。然后,又退回来。
贵贵大概觉得有些痒痒的,伸手摸摸,抓过“狗尾巴儿”一看,突然啊呀一声惊叫,跳起来就跑。那模样,活像叫蛇咬了一口似的。
“啥呀?——贵贵哥!”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故意大声儿问。
他又跳了两步,惊恐地嚷:“虫……毛……毛虫……”
“哪里呀?我咋不见呢?”
他站定了身子,脸煞白煞白的,嘴唇也有些发青了。瞅着地上那一寸来长的青青的“狗尾巴儿”直咧嘴,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是……大、大青的,毛……”
我打了个哈哈。走过去,拣起那个“狗尾巴儿”说:“瞧呀!——这是虫?”
他见我走上去,又连连后退两步,生怕就碰着这“毛虫”似的。
嘿,想不到他的胆儿还没有针尖儿大。我把“狗尾巴儿”摊在手心里,笑着大声说:“什么毛毛虫呀?这是‘狗尾巴儿’!”
他还不信,胆怯地挪上半步,等到看实在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望着我,突然唉了一声,愤愤地说了句:“……是,是你……”
我有些后悔了,正找不到话儿回答,爹和婆婆就走了过来。婆婆笑着问我:“桑哥,又欺负你表哥了?”
我连忙朝婆婆扮了个鬼脸,娇声嫩气地说:“不敢哩!不敢哩!——宝宝贝贝嘛!”
“这桑哥,懂事多了。”婆婆笑得眯了眼,赞许地点点头。
贵贵哥虽然大我两岁,可他个头儿总要矮我半个脑袋,力气也小我很多。记得有一年,他和婆婆来赶庙会。爹要我叫贵贵是哥,我硬是不干。我说,谁的个头儿高,谁就是哥哥,谁的个头儿矮小,谁就是弟弟。再不,就扳手腕吧。谁赢了,谁就是哥。再要不干,我们就比爬梯子,比游水,比爬树,比……这些,贵贵哥都不会,当然比不了我。不过,后来,我终于叫他哥了——那是爹重重有力的手掌打痛了我的屁股墩……
我心里头总不服气。每年贵贵一到,我第一码事就同他比个头儿,他当然比不过我。只要我搂上他,稍微用点儿力气,就会箍得他喘不过气儿来。不过,我每回瞅着他气喘吁吁的模样,这不服气立刻就变成了同情和怜悯。我总是红着脸,嘻嘻地笑了几声。他也咧开嘴微微一笑,算是原谅了我。
这会儿,贵贵哥又咧开嘴,对我笑了。
“好!好!你们和和气气地玩吧。”婆婆说着,替贵贵哥捋了捋长衫儿,跟着爹颤颤巍巍地忙他们的事去了。
贵贵哥每年都要给我带礼物来。他带来的礼物又精巧,又新奇。谁见了都喜欢得发疯,羡慕得要命。什么竹节做成的蛇儿呀,棕叶编的青蛙、鸟雀呀,麦草穿成的蟋蟀笼子呀……一年一个花样儿。别看他文文静静,病病恹恹的像个小姐儿,可弄起这些小玩意儿来,谁也比不过他。连我那沉默寡言,啥都不表示好歹的爹也忍不住要赞上一句:“巧!”
今年,贵贵哥给我带了啥礼物来呢?
摆在我面前的是个红红绿绿的纸盒儿,揭去盖子,里边装的是几件纸扎的衣服,小小巧巧,花花绿绿,活像戏台上的戏装。旁边,搁着几颗纸裹的头颅。瞅那些面孔,有花脸,有小生,还有小旦……
嘿呀!这是啥?
我的眼珠子快蹦出来了,出气也粗了,伸出手来抓:“这、这是……”
贵贵连忙拦着我,细声细气地说道:“是戏呢,一台戏——瞧呀,这是‘白蛇娘娘’,这是‘许仙大官人’……这是那个和尚,叫‘法海’,他最坏……”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过那衣服。衣服的领口处都留着一个小的空隙,就从那里插上头颅,配上各自的帽子,就成了他说的戏中的人物了,“这儿,还有一个哩。”他拣过一个细眉嫩眼、描着淡红脸庞的头儿,戴上丝头套,穿上桃红色的戏装,说道:“这是‘青儿’……”
我瞅着“青儿”,心中忽然一动,随口说道:“不,是榴姑哩……”
“啥哟?刘……姑?”贵贵哥莫名其妙,两眼怔怔地望着我。
顿时,我脸上火辣辣的,忙支支吾吾地分辩说:“谁说榴呀姑啦?我、我是说,榴,石榴,还青哩。——你快说,这些戏人儿该怎么个玩法?”
贵贵淡淡一笑。摆弄好了,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台戏文——叫水、漫、金、山!噢,就是这个‘白蛇娘娘’要救这个‘许仙’,带着她——就是‘小青儿’,还有鱼兵蟹将,去大战这个秃头和尚‘法海’,这‘法海’太坏了……”
“这秃头和尚怎么个坏法?比,比我们镇上的那个赵师爷还坏吗……”不知怎么的,一提起坏人恶人,我就要想到那个秃头师爷。
贵贵搔搔后脑勺,说道:“都一样吧。”停了停,他又接着说,“这个‘法海’和尚,他活活把‘白娘娘’和‘许仙’一家拆散了,还把‘许仙’哄到金山寺,关了起来。这‘白娘娘’就把水漫进了金山寺,打败了老‘法海’,把他变成个蟹和尚……”别看贵贵哥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可谈起戏文来,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活像那淙淙流淌的溪流。我真羡慕他,他肚子里为啥装了那么多!
他边说边找几根竹签,折成个“7”字形,伸进戏衣的袖口,用指头轻轻一捻,那些人物的手臂就左右挥动,好像活人一样。
哎呀呀!这么妙的玩意儿!我又惊奇又兴奋,连忙接过“青儿”,贵贵拿起“法海”,我们就在老桑树下玩起来。我一边拨拉一边问:“这两个,谁的本事大?”
贵贵说:“是‘青儿’——她能变脸呢!”
“对头,该‘青儿’的本事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