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程游昌去了有半天的时间了,却不见回来,正当父亲准备让人去叫的时候,王大庆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这个脚户仿佛会飞檐走壁,连狗也没来得及吠出几声来,他就已经踏进了父亲坐着的上屋。“程旺祖,你就是把整个程王庄的地都弄了去,又能咋样,又有啥意思?你回头看一看,一点都不感到短气吗?”王大庆两手叉着腰,一动不动地站在父亲的面前,圆睁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没有丝毫的畏惧,和一直生活在程王庄的人截然不同。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被王大庆这个吆牲口的人喊叫出来,震得屋子里一抱子粗的大梁上的尘土纷纷往下来落。那声音就在屋子里回旋着……父亲的脸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的两只眼睛就像老鹰一样盯着王大庆,仿佛王大庆是一只兔子或者小鸡。他没有说话,但他目光已经有些游离了。“老受松,连个摔孝盆子的人你都没有做下,还逞啥威风?!”“你摸摸自己的脖子,土都埋到下巴上了,你还霸道个啥?!”“你死了横着睡竖着躺能占多大点地!”王大庆站在父亲对面跺着脚骂着,父亲就那样蔫着,像是嫩嫩的菠菜给放进开水里过了一下又捞出来一样,连骨头都蔫了啊。“你用得着那么大的地埋你那二两骨头吗!”尽管这是村子里人眼中的事实,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说,都不敢把话说到父亲的当面。王大庆骂够了,走了。
父亲还那样坐在那个枣木的太师椅上,直坐到了夕阳西下,玉兔东升。一地清辉水一样泛着银光。从始至终,父亲没说一句话。忽然,父亲像困乏至极的老牛一样仰面朝天长哞了一声,说:“老天爷啊,你真要绝了我这门人吗?我要是有个长的娃儿跟着,哪个狗日的敢对我这样啊!”父亲在村子里和人弄了多少事,从没有输过。虽然,这事也算是弄成了,但父亲感到自己彻底输了,而且输得太惨了。地弄回来了,但父亲害了一场大病,一个月后,当父亲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头发上像落了一层灰,细看时,才发现有一大半全白了。
3
母亲又生下了两个女娃。每个女娃刚刚呱呱落炕,母亲就迫不及待地伸出绵软无力的手,在腿裆里一摸,晕死过去。随着这两个女儿的出生,父亲彻底被家族的宿命击垮了。到了五十六岁那年,父亲终于将到处游逛的“小神仙”逮住请进了家门。俗话说奇人都怪,这话不假。这个人前锅后锅地背着,头像窖在地坑里的萝卜一般,脖子全陷进了胸腔里。他一踏入程王庄,就给程王庄带来三个预言:朝政混乱,天狗吞月;金牛饮恨,大地不稳;上天怜生,三年麦成。仅仅半年时间,这三个预言的前两个全部实现了,月亮被天狗吞了一次,离我们不远的海原发生了八级以上的大地震。而麦成三年也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事实,在这被干旱控制着的土地上,谁也不敢妄言麦子连成三年。预言的准确往往是一个人成为不同凡人的证据。他一下子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神仙,村里人相信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从此他就在程王庄周边扎下了根,娶了妻生了子。他擅长占卜算命看病,更擅长看风水选坟地,方圆百里请他者甚多。可是,从“小神仙”出现在程王庄的那一天起,父亲就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人有什么真本事。在父亲看来,他完全是走江湖卖嘴皮子故弄玄虚的骗子。他觉得好日子是谋划出来的,是那样数钱数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你算得好,知前生来世,为什么不自己发财做官?因此,他正眼瞧都没有瞧过这个长得奇形怪状的人!
父亲将“小神仙”请到家里,一夜长谈之后,父亲觉得自己从心一直拒绝这个人,是犯了天大的错,简直是和命运作对。之后的几个月里,“小神仙”成了我家的贵人,在我家设祭坛,看坟地,查宅基。父亲对他简直是敬若神明。一个月后,“小神仙”说:“你的事出在你家的祖坟里。”父亲看着“小神仙”,“小神仙”却一字一字地说:“你家祖坟埋了无根之人。”父亲浑身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自己的命根子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似的。他最怕的就是事情出在这里。村子之所以叫程王庄,有着这样一段历史。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儿子逃难逃到了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里住了下来。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两个儿子同母异父,一个姓程,一个姓王。白驹过隙,岁月不知过了多久,当村子发展到五百多口人的时候,程、王两姓已不再是兄弟,而是见面分外眼红的仇人了。因此村子里就有恩人转夫妻,仇人转兄弟的说法。
为了土地,两姓人之间的争斗几乎没有断过,而且一年一年在激化,直至酿成了一次大规模的械斗。因为村子里程、王两姓所有精壮的男子都参加了,后人们在讲述这个事件时,都把那场地盘之争叫战争。祸起于一块荒地的归属权上,战争就在那块刚刚被开垦的荒地上展开了。
男人好战,一如女人好情,虽然平时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婚丧嫁娶,礼尚往来,多数人家都有着姻亲关系,但当真正以对手面对时,除了知道自己姓什么,再谁也不认谁了。这场战争直到黄昏才结束,程家死了三人,王家死了四人,两姓各有六七人断腿断胳膊的残废了,伤者无数。
那是一个悲伤的黄昏,夕阳映照着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抚着亲人痛彻心扉的号哭翻山越谷,散向远方,黄昏就像一块孝布苫盖着这个哀痛的村庄……正是这场战争把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到了程氏家族的上空。当程家人在相比之下少死一人的喜悦里掩埋那些尸体的时候,才发现王姓做了件非常残忍且有损阴德的事,他们在杀死了程根娃之后,把阳物也割了。程根娃新婚不久,膝下尚无子嗣,然而,他的阳物却被割了。
这个夜晚,程家大大小小的人都出动了,打着灯笼,在那片土地上像用荜子荜虱子一样,荜过来荜过去,寻找那根阳物。然而,在被两百多个精壮男人踢腾得乱糟糟的土地,找根阳物实在不易,何况战斗中,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在这块血腥的土地上撒欢、追逐、撕咬。
第二日清晨,程家人再次全体出动,像找绣花针一样盘来盘去地找,直到王家的一个娃娃说:“你们别找了,根娃的早喂了我们家的狗了。”听到这话,程家人这才放弃了。然而,这几乎又引起了一场战争。这是用意多么恶毒的一招,分明是要断根啊。就在两大家族又剑拔弩张的时候,官府出面了。官府问明了情况,处理结果是一顶一,息事宁人。程、王两家都不服啊,怎么能是一顶一呢?官府的差吏说王家比程家多丢一条命,程家比王家多丢一个,顶了。王家不服,程家更是不服,王家多死了一个老头,已是有儿有孙的人了,可程家死的是青年,还连个子嗣都没有,又让王家人割去了阳物。官府说一顶一就是一顶一,如果再要敢闹事,就让你们程、王两家再多死几个。程、王两家就只好暂时罢休了。
没有阳物,人也得下葬。最后用黑面捏了一个阳物安上,这才掩埋了尸体。埋葬了程根娃之后,程家就召开了家族大会。在大会上,程根娃老迈的父亲提出要为死去的儿子过继一个儿子顶门立户。理由不用说是十分充分的,他是程家有功之人,不能让这门人从此就黑了。人留子孙草留根,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这个道理。家族会一开就是三天,最终从有五个儿子的程世杰家选了老三,做了程根娃的过继儿子,算是把这一门人的门户撑了起来。程根娃家很穷,程世杰的老三顶门过去,便就续娶了那个寡妇。世事真是说不明白,自从程世杰的老三给程根娃顶门立户后,日子一日好似一日,却子脉不旺。为了留根传世,子子孙孙真是历尽千辛万苦,总要为此而担惊受怕,惶惶不安,仿佛这一支像一根使用了很长时间的麻绳,已经残朽不堪,到处是断茬,弄不好到哪儿就“咔嚓”一声断了。无论怎么努力到头来总是单传,到了我父亲程旺祖出世,已是五世单传了,断子绝孙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这一门人。见证这一切的就是父亲一出生胸前挂着的那把长命锁。那把锁已经在几代人的胸前挂过了。
当父亲对着“小神仙”讲完这一切之后,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两腿当中,许久没有抬起来,显得疲惫不堪。父亲厚厚地款待了“小神仙”一顿,说:“你救救我吧!”说罢扑通一声跪在了“小神仙”的膝下。“小神仙”拉起父亲,说:“既然你这样看重我,我已想出一个办法。”父亲说:“快讲。”“小神仙”说:“将那无根之人搬出祖坟。”父亲跌坐在了地上,他不是没想过这样做,可是将一个有功的先人从祖坟里搬出来,族里人不会同意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外姓人会咒骂的。如果强行搬迁,那无疑是将天戳了个窟窿。父亲在地上盘来盘去,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小神仙”摇摇头。停顿了好久,父亲说:“你容我想想,这事急不得。”又过了时日,父亲请来“小神仙”说:“搬!”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有钱就有势,有势说话就能压住人。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程根娃被强硬搬出了祖坟。因为这事,父亲在族里做了不少事来弥补。迁坟之后,父亲又是修建祖庙,又是减免程姓佃农的地租,在村里请来大戏班唱了几天几夜的秦腔以赎罪。尽管这样,父亲还是背负了忘恩负义的骂名。但父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之后,在“小神仙”的全面操持下,父亲又挪了宅院。
4
折腾了四年,父亲已近花甲,母亲再次怀孕。每月初一、十五,父亲都要上庙进香,吃素念经。晚夏的一个黄昏,当我的第一声啼哭从新宅的东屋里传出,在那把枣木椅子上蹴了整整一夜的父亲,两只手由于攥得太紧太久而搐在一起,像从冬霜上走过的鸡爪,许久伸展不开。他抓了一下太师椅宽绰的扶手,没有抓住。两条腿由于窝蜷得太久,往起一站,就跌坐在地上。好容易站起来,走起路来就像鸭子一般挪动,两腿之间可钻过去一只大狗。
他跌跌撞撞扑进了月屋。女人生养都要在西屋的,可是父亲执意要放在东屋。在女人出月之前男人是不能进月屋的,连月婆子都不能见。那不吉利,会冲运,会折寿的。但是,两个姑姑扯都扯不住我的父亲。那一声粗壮的啼哭,让他几乎疯了。一头扎进月屋之后,父亲仅仅是看了一眼我那比蚕豆还小的鸡鸡就晕厥过去。大娘掐住父亲的人中呼唤了三次,父亲方才醒过来。大娘要扶父亲到上屋睡觉,父亲拒绝了,他依旧坐在那把枣木太师椅上,扯着嗓门吼开了秦腔,从《游龟山》到《包公赔情》,从《周仁回府》到《铡美案》,从《辕门斩子》到《拾玉曳……时而喜,时而悲,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男人,时而女人……整整地吼了一夜,吼得整个村子的人都无法入睡。
晚夏的太阳从龙山嘴刚刚喷出,便炙热难耐。父亲停了唱,他虽然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但精神爽朗。当即安排两个长工到羊场上去挑选了五只大羯羊,拉回来宰了炖上。又让长工二喜的爹到县城去请大戏班子。我的出生,对于我们一家来说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喜事了。那一年是个欠收年,饥寒交迫的村子因为我的出世而显得富有。程王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人都吃到了一碗青萝卜炖羊肉泡油饼,就是在家里行动不便来不了的老人,也都是让人一一端到家里去。满月的那天,父亲为我做了声势浩大的满月。我们家大院门前的场上,来自县城的大戏班子搭起了高高的戏台,二十几个戏子忙出忙进。村子里程、王两姓的人都来恭贺了,吉祥如意的祝福随酒香飘洒在我家大院。父亲红光满面,朗声朗语。大戏开唱之前,父亲抱着我到庙里敬过神灵,又回到祖宗祠堂里祭过祖先,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把那把长命锁郑重其事地挂在了我那只有他小胳膊粗的脖子上。当那把长命锁挂在我的脖子上时,我哭得怎么都哄不住。二姐在后来说我的哭声让来的人都心里发怵。
这个象征着我们这一门人希望的东西在父亲的脖子上已经挂了六十年,在许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感到这个传家宝一样的东西带给父亲的沉重与无奈。
尽管它只是半两黄金打成的一个项链式的东西,尽管它已经给岁月打磨得上面的文字与图案都模糊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想,当父亲从脖子上取下它的时候,他一定是高高仰起头向着青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是憋在胸腔之中几十年的一口气啊,他那始终像被捆绑着的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开来,舒筋活血般的轻松让他如释重负,体轻如燕,他一定是骑着那匹枣红马在那阔野里任性放肆地狂奔不已。三姐告诉我当时父亲真的是这样。因为在即将开席的时候,却找不到父亲了,到马圈里一看,见那匹枣红马不见了,才知道父亲是骑着马出去了。父亲吼着秦腔一身大汗回来了,席就开了。父亲宣布免去所有佃农一年地租,并说没吃的人家都可到我家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