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仁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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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儒仁在书房里等了好一会儿,韩儒厚还未回来,便又担心儒厚的安危。院内槐树上几只呱呱聒噪的乌鸦,更让他心烦意乱。

昨天上午,在刘延寿的消息未到之前,韩儒仁得到一个坏消息,谢嘴的驻军要调走了。谢嘴是距太平镇四里的一个村庄,那里驻有国民党一个营的正规军,对太平镇所属各保的安全起到了很大作用。眼下土匪猖獗,惨案频发,没有驻军震慑,土匪一旦祸害太平镇,广宁堂怕是首当其冲,韩儒仁便让儒厚去县城打探消息。今后,一旦刘延寿所言成真,明兵暗匪的高柱久保安团接防太平镇,太平镇可就更不太平了。韩儒仁不由忧心如焚,眉头皱成了疙瘩。几番思忖,想还是和吕叔他们先商议一下,看如何应对吧,便又往前院去了。到了中院门口,田贵不在,门已落锁,他想田贵许是有事了,就转身向边门走去。

边门开在蒸煮房后墙,由此可直通诊室。原本这里没有门,老爷子韩孝甫在世前两年时,因腿脚不便,精力大不如前,为方便进出前院,就在靠近卧室那处院墙开了个小门,恰巧开到了熬制药膏的蒸煮房后墙。老爷子去世后,边门的钥匙交给了韩儒仁、韩儒厚,他俩除了夜间去前院查看偶尔从边门行走外,平常很少走这个门。

韩儒仁打开边门时,浸煮药罐正在出渣,房里热气腾腾,药味呛人。有一人背对门口正将药渣往筐里装,随着光亮射进,那人身子一晃,已闪在三步开外,手好似还在腰间摸了一下。

韩儒仁一愣,见此人面生,正要开口询问,没想这人躬身低头说:“大东家好!”

在太平镇和广宁堂里,上上下下都称韩儒仁为大掌柜,极少有叫他大东家的。韩儒仁知他必是新来的伙计,心想,自己从没与他谋面,他在茫茫蒸汽中却辨得自己。细瞧:这人年约三十,两眼有神;虽是种地人装束,却显得干练老到。惊愕过后,韩儒仁感到失态,敷衍几句,原路退回,锁了边门,又折回院门。此时田贵已回,院门已开,他刚才是上厕所去了。

韩儒仁想找吕叔打问新来的伙计情况,便又往前厅走去,到了前厅门口,碰到儒礼,问:“浸煮房新来了个煮药伙计你可知道?”

韩儒礼说:“知道。”

韩儒仁问:“此人怎么称呼?是哪天来的?从哪来的?谁安排的?”韩儒礼说:“那人叫孔友善,徐州人,是三哥认识的人举荐来的。前天刚上工。”

韩儒仁听了,皱了皱眉头,说:“怎不给我说一声呢?”

韩儒礼听了,想:以往招伙计的事,大哥是从不过问的,便疑惑地问:“大哥,这事有何不妥?”

韩儒仁说:“无事,我随便问问。”

别了儒礼,韩儒仁便又到诊室问儒义:“那个叫孔友善的,是你收下的?”

韩儒义说:“是。”

韩儒仁责备说:“你好糊涂,广宁堂从不用不知底的外地人,再说,现时人已够用,怎好再添人手!”

韩儒义说:“孔友善是李瑞安郎中写信举荐来的。李郎中说他在青阳镇药铺里做过伙计,因得罪了人无法立身,介绍他来广宁堂求碗饭吃。恰巧煮料的王长河回家了,我才将他留下,大哥如不愿意,那就辞了吧。”

李瑞安虽是游方郎中,在湖西却小有名气,与韩家兄弟也相识。前年,界集镇刘财主五岁幼儿得了一种怪病,呼吸急促,时时呕吐,额上虚汗淋淋,而颈下全身皆无汗迹,扪之肤干炙手,目赤口干,唇焦齿垢,口气喷人,按其脘口作痛,手足反现微厥。恰在此时,李瑞安郎中来了镇上,病急乱投医,刘财主忙让家人去请。

李瑞安进得屋来,对着患儿沉思片刻,对刘财主说:“令郎之病,以剧呕不止,而药不下咽。可清扫一干净地面,将令郎置之其上,任其反复,使过一夜,至明晨再看其情形如何。”刘财主问:“此是何意?”李瑞安说:“此时病急,不是讲医理之时,信否随你。”刘财主听了,跺了跺脚:“就依先生言。”于是将堂屋正中所铺的青砖起去一块,把地面清扫干净,李瑞安即抱患儿置于地上,起初尚反复身体,约一炷香的时辰,已烦躁渐减。刘财主心稍安,即安排李端安食宿。次日早上,刘财主即欣然来告:“睡至夜间,即不再呕吐,身有微汗,热亦渐退而安眠。”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一次,韩儒义与李瑞安相遇,向其讨教:“先生之治刘财主幼儿之法甚是奇特,不知依何医理?”

李瑞安一笑说:“煤炭置于炉中,燃之片时,则成灰烬。若将已燃之炭,置于潮湿之地,片时即熄,而炭则依然为炭。为何?盖地上潮湿之水汽,被炭吸收,而炭中之火气,又被湿地吸收,水火之气,成交换作用,故火熄之。此小儿之症,亦犹是也。温热内传,中脘不通,胃气为逆,因而呕吐不止。热与实不去其一,则呕吐不止,故敢卧之于冷湿地也,果然一卧而热退,热退而呕止。”韩儒义听了深为折服。

韩儒仁想,李郎中与广宁堂仅泛泛之交,怎能举荐一个不知根底的人来谋事呢?这里面怕是有蹊跷。本想把担心给儒义说了,可一来弄不清孔友善来头,二来知儒义胆小,心不藏事,惹出事端。便说:“李郎中似是性情中人,口碑尚好。他所荐之人,想必不差。既已留了人家,就先干几天,等儒厚回来再说吧。”

离开诊室,韩儒仁暂时摆脱了高柱久的保安团即将进驻太平镇的阴影,满心里都是这个叫孔友善的人,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为何如此,只是隐约觉得这个新来的伙计似乎有点不对劲。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就又径直去了浸煮房。

孔友善几人正在装料,莫看他瘦弱,动作却甚是利索,爬高下低,行动自如。且不时叮嘱他人几句,语气虽平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力。而他那眼神,更是飘忽不定,不时从韩儒仁脸上掠过。“胸中正,由眸子瞭焉;胸中不正,眸子眊焉。”孟子的话跳上韩儒仁的心头,韩儒仁越看心里越发惶惑不安,脑门上渗出一层汗水。

孔友善上完了料草,甩了把汗水,这才冲着韩儒仁说了声:“大东家,您来了。”

韩儒仁看着孔友善红头涨脸的样子,心里莫名一动,问:“这活遭罪,受得了吗?”

孔友善笑笑:“风不吹雨不淋的,受得了。”

韩儒仁听了,也赞赏地笑笑,说:“我听说你在青阳镇药铺里抓过药,说几方我听听。”

孔友善说:“东家您是名医,我哪敢班门弄斧。”

韩儒仁说:“进了广宁堂就是一家人,但说无妨。”

孔友善拍拍额头,不好意思地说:“大东家要听,那我只好献丑了:

铁扫竹,捣烂敷,治枪伤、刀伤;麻雀脑子涂抹患处,治冻疮特效;蚊虫咬伤可选用大蒜头、生姜擦,止痒、解毒消肿。

孔友善淌水似的说了一串药方,听得韩儒仁心跳如鼓,这孔友善所说,都是在野地里打转的土匪自救方法啊!

孔友善说毕,又抹了把汗水,紧张地问韩儒仁:“大东家,我说得可离谱了。”

韩儒仁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直到孔友善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赞许说:“好!说得都对,干这粗活是委屈你了。”

孔友善听了,不由受宠若惊,连声说:“大东家过奖了,过奖了。”

从浸煮房出来,韩儒仁心想:鱼龙之谶,莫非应在此人身上?看来,这孔友善就像我广宁堂的膏药,既已贴到身上,病根不除,硬揭下来怕就要伤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