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就在韩儒仁处心积虑地应对“鬼影子”叶善友时,高柱久也展开了他的高楼问计之行。
这天上午,太平镇醉香春酒馆掌柜李老憨给高柱久送来两瓶陈年瓷瓶双沟大曲,许是有些年头,酒已耗了不少,高柱久摇了摇酒瓶,脸上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来。午睡过后,即骑上他那匹枣红马,带着他的卫队直奔干爹高适之所在的高楼。
高楼就是当年高柱久走麦城的小高庄,位于金锁镇和太平镇之间。四年前,高适之在他家院子里盖了一座两层带坡屋顶的小楼,特别醒目,人们就将小高庄称之为高楼了。
高楼仅有三十多户人家,四周有壕沟环绕,庄子东西两头有青石垒砌的对角炮楼,高柱久在这里驻了一个配有机枪的保安团小队,说是与金锁镇形成掎角之势,震慑匪人,实是为了讨好高适之,保护高家基业。
高适之家在高楼东头,是一个约二亩地大的院落。院门青砖碧瓦,门楣上置一红木牌匾,上面却不着一字。有不明者因此讨教高适之,高适之手捋长须,面露得意之色地说:“住宅不过是栖身之处,其能否聚气,乃看主人修身如何。如硬要冠个名字,岂不显得俗气。”这份自信,让讨教者自惭形秽,人立马矮了三分。
高家大院的布局与洪泽湖地区那些财主大户人家截然不同。不是四合院,更没有以房屋做院墙,而是将房子建在正中,除了那幢两层小楼,还有十多间平房,供长工伙计、护院住宿和做仓储之用。高适之老伴去世多年,又收了个小老婆,叫赵春燕,小楼里,平时只住着高适之和赵春燕、女佣柳叶三人;高适之和赵春燕住二楼,一楼是客厅、佣人卧室和三间客房,供至爱亲朋造访时小住。初秋时,赵春燕去了南京,现在,小楼里只住着高适之和柳叶了。院里空余的地方,种满了果树花木,还有一汪池塘,塘中垒一乱石假山,假山四周散着几簇芦苇,假山上面生着一棵不多见的红柳,有风吹来,几丝柳条拂着池水,颇有几分诗意。去过高家大院的人,无不由衷地赞叹主人的闲情雅致,说高楼就是当世的卧龙岗,高太爷就是当今的隐贤高士。高适之听了,赧然地摇首摆手,说:“过誉了,过誉了,孔明乃旷世奇才,适之不过是荒野村夫,识得几个字罢了。”
其实,说高适之可比孔明,当然是奉承之言,但说高适之是洪泽湖西南这块地方最有学问之人绝非妄语。他颇有学养,在当年乡试中,独得头名,如不是清廷垮得快,他极有可能中举人、得进士,博得一身功名。清廷的突然崩塌,成了他心中之痛,为此,在民国之初,高适之常怨天尤人,把朝廷维新和守旧两股势力的代表人物,如光绪、康有为、谭嗣同、慈禧、袁世凯、荣禄等人骂个遍,甚至连溥仪及“辫帅”张勋、珍妃等也未能幸免,说大清王朝就葬送在这些歹毒阴险,平庸无能之辈手里。
后来,随着家境富裕,子侄出息,日月风光,高适之不再为清廷哀叹,越发附庸风雅起来,恬不知耻地自称自己是“三雅逸士”。哪三雅?美酒、美色、古玩。其言谈举止,倒也颇有名士风范。他家四壁挂满书画,皆出自名家;贡桌上摆着花瓶、香炉,也都有些年头;八仙桌上还放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手抄本,蝇头小楷,功力了得,正是高适之笔墨。
高柱久策马行进高楼时,高适之正在客厅对着博古架上的一只陶壶发怔,这只陶壶短颈、扁平、肚大口小,两旁有耳,造型丰满,稳重大方,憨态可掬,腰部隐约显着一圈淡黄,移动间似有声响从壶内逸出。高适之说这只陶壶里不仅有金戈铁马,有壮怀激烈,还有虞姬的丝竹之音,是绝无仅有之国宝,非价值连城可比。为何?此壶乃楚霸王项羽当年专用之行军征战之壶。何以见得?汉代陶壶皆灰褐之色,而此壶腰部那抹淡黄,非釉色,乃是纯金经岁月侵蚀所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这只陶壶当年是镶有一圈金箍的。能享此器之人非霸王莫属。此壶所缺一耳,正是霸王征战时所损。因此壶常年相伴霸王,已得霸王之血气,与一切崇仰霸王之人产生心灵感应。这犹如养玉,时间长了,便会圆润如肌肤,甚至沁入你的血脉,等等。高适之此番言语,颇有见地,不容你不信,而你也不得不信。他的书架上就摆着《江苏史志》《泗阳县志》《泗县志》《秦汉工部录》《淮阴志补佚》等史书,均有项羽在峰山烧制陶壶,供士兵行军作战时贮水的记载。高适之由此撰文一篇,登在民国17年《京华报》上,文曰:
……公元205年,项羽带领十万大军,屯集在洪泽湖西峰山脚,时值精阳之季,士兵口渴难耐,置军纪于不顾,四散寻水解渴。项羽见此情景,十分焦急,照此下去,刘邦打来将不战自败。便寻思要给士兵配备盛水的器皿,故参照当地百姓所用之盆罐,设计一短颈、扁平、肚大口小,两旁有耳,可背于身上的壶样,用近旁的红山砂黏土盘窑烧制。今泗县峰山乡,有三个以窑命名的村落,一名前窑,一名后窑,一名陈窑;即是当年项羽烧制陶器的三座古窑窑址……
此举,高适之可谓大胆猜想,小心求证,一时传为美谈,他也被誉为“楚陶壶”专家。
可惜的是,高适之收藏的这只陶壶虽经南京“博古轩”高手精心修复,品相仍旧不雅,高适之心中为之遗憾、惆怅不已,也就不由对广宁堂和他的大掌柜韩儒仁心生愤懑与怨恨。
客观而言,高适之对广宁堂是仰慕的,对韩儒仁也不完全是怨恨,而是恨爱相交。韩儒仁是他最有学识的交谈者,也是他最难对付的对手;在别的对手面前,高适之自信如孔明,交谈时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在韩儒仁面前,他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张昭、虞翻、步骘、薛综之流。因而,尽管高适之年逾花甲,韩儒仁小他二十余岁,却常生“亮瑜之怨”,且常常为之而悲怆。
其实,高适之对广宁堂、韩儒仁的愤懑、怨恨,是件极荒唐极无理,让他自己都难以启齿的事情,细究起来,这怨恨生于清廷被逐出紫禁城那年,实在是一件久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