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原书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刘鸿儒爷爷的一天,是从熬得像药汤一样的罐罐茶开始的。熬得最好的罐罐茶倒出来时是一根线。罐罐茶提神醒脑,喝上长精神。还有个好处,就是利痰清肺,吃了一天的烟,痰积了不少,几口茶下去,浓痰就嗑出来了,气息通畅,舒坦得很。海原的老汉们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捣罐罐茶。年轻人也捣罐罐茶,可捣罐罐茶费功夫,年轻人的功夫费在了瞌睡上。捣罐罐茶烤枣是很重要,枣要烤得烤得微糊而不焦,散发出枣的香味为最好,这样枣味才更提茶香。捣罐罐茶要就馍馍或者锅盔,好点人家有油香、馃子、馓子、点心,否则罐罐茶会闹人。刘鸿儒爷爷就的馍没有这么丰富,就是揉了茴香的死面饼子,耐嚼有味,日子宽松的时候会饼子里卷点油,或者鸡蛋。爹也就享这么点福。

刘承信闻到醇香的枣味儿,在正窑门前站站,回到自己的窑里来,将前两天喝过赵大头的罐罐茶后,咬咬牙在干盐池街上给爹卖的湖南茯苓黑茶、延安狗头枣和二斤红糖提了进去,放在爹眼前的炕桌上。这他原本想过年时再给爹的。爹还在生气,看都没看他一眼。

三个毛头儿子围着火盆,盯着爷爷手里一根铁丝上叉着的枣儿,“咕儿——咕儿——”地咽着口水。每天他们都会从爷爷手里得到两个烤好的枣。味道留给人的记忆是刻骨的。很久以前他闻到烤枣的味儿,也是这般吞咽着口水,即使是他结婚之初,也还是要从爹手里夺几个烤枣吃的。刘承信在每个头上拍了一巴掌说:“三个馋猫,跟爷爷争嘴。”这话他其实是说给爹听的,有服软的意思,可爹依然沉着脸,没有搭腔。

几十年后,刘承信想起昨晚与爹的抬杠,噬脐莫及,恨不能一头撞死以赎罪过。要说爷父俩抬杠也不是一日两日,抬杠已成为爷父俩日常生活中都适应的一种交流方式了。刘承信弟兄五个,名字依次取了仁、义、礼、智、信。名字是刘承信的太爷取的,说起来的时候爷总会发出感叹说你们的太爷那是个厉害人啊,你看这名起的,这五个字学问大着哩。然后会讲起一个故事:说是祖爷去世后,人抬到坟地,正要下葬,忽然山野过来一人,给他们说戴铁帽子的过来再下葬。那人走后,一家人便笑那人疯癫,谁会戴铁帽子呢?除非军士,而这地界离戴铁帽子的军士驻扎的地方远在几百里以外。后来,还是等了一阵,可是那天阴云厚铺,去脚低垂,倘若开了雷便是大忌讳,说起来人会说亡人让雷殛了。开始落雨星子了,就不敢再等下去,便下了葬。坟堆刚刚攒起,几个戴铁帽子的过来,却不是军士,而是一廖人家搬家,下雨了,他们头顶着铁锅避雨。爹讲完总会感慨,你祖爷要是埋对时辰,咱家就不是这样的气数了。

刘承信是老小。老小一家人娇惯。天下老,向着小,虽然老话说娃娃给个好心,不能给个好脸,可爹跟他说话不但不吊脸子,还爱逗笑。因此,刘承信跟爹说话从小不怵,敢对嘴,即使是闯祸惹恼了爹,往奶奶的怀里一钻,爹也就罢手了。四个哥哥断然没有这样的待遇,见了爹就像猫见了老鼠,更不要说对嘴了,倘若闯祸或惹恼了爹,爹是下得了手的,鞭杆、鞋底、土疙瘩,啥捞到手里就给一下,钻进爷爷奶奶怀里也躲不过爹的揍。爷父两个又都不是闷葫芦,坐到一起,话又都多,就多了一份热闹。有时候为了开心热闹,故意不往一路上说,你说东西,我说南北,你说屎趴牛滚粪球,我说老鹰叼小鸡,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听上去就像灰袍先生对学生娃教的对对子。啥叫对对子,按灰袍先生说的,天对地,雨对风,晨对午,夏对冬,犬对鸡,鸾对凤,陆对长空,暮鼓对晨钟。对对子就是对着干,就是抬杠。这么说着天长日久的也就说成了爷父间一种说话风格,听上去爷父俩说话就像是谝干传丢笑话。这倒也没啥,刘鸿儒的爷爷不是个呆板古旧之人,平日与人交道就喜跟人抬杠,再说到了冬天这夜长拖拖的,围着火盆,捣着罐罐茶,抬杠最是轻松解闷打发长夜的好办法,有些正经有家务事也就这在抬杠中说开了,一点也不沉重烦忧。

有时候是寻开心凑热闹故意不往一路上说,有时候却是真的说不到一路,毕竟是两代人,交往的人不同,遇过的事不同,见识就不同,想的也不同。尤其是刘承信结婚后,老汉把光阴交到儿子手里,爷父俩说不到一路的状况就越来越普遍了,抬杠就不像是丢笑话凑热闹,越来越不轻松了。老话说吃不穷喝不穷,谋算不到一世穷。过日子过的就是个谋算。然而,爷父俩却谋算不到一起。刘鸿儒的爷爷是个干脆的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五个儿子是成家一个另一个,这么做一是小灶日子好打算,另开了谁的光阴谁扒去,过起来也省心;二是拢在一起过也好,只是儿子们没啥,儿媳妇们难免会说闲话捣是非,等绾了疙瘩生出是非再分家,家就难分了,也坏了门分。刘承信结婚后,也就再没啥负担,刘鸿儒的爷爷便把光阴交给了儿子。可自从儿子当家作主,过日子的心思不对他的心思。他务劳了大半辈子庄田,儿子的心思偏不在庄田上,走村串户打胡基,去南华山装木头,去盐场做盐工,就是不喜欢揽庄田的活计。尤其是进了盐场以来,从说话的口气和拉开的架势上看,是要走吆脚跑买卖的路。这他就不能不理会了。都看着吆脚跑买卖的风光,谁看到吆脚跑买卖的恓惶,跟他年纪相仿的做了脚户的也有不老少,光阴过好的有几人?漫漫长路上的辛酸汪凉自不必提说,多数人都是只在外面混了个自己,老人、婆娘、儿女在家里受的罪就别提了,这且不说,吆脚路上经常遭遇风暴混水突袭,狼虫虎豹围追,胡子军匪劫掠,有时连命都保不住。婆娘的二爹就是个脚户,后来音讯全无,连个尸首都不晓得丢在哪里。脚户的生活就是一家人充满思念与担心的生活。他已经六十多了,是过来人,把世事看得透彻,觉得置点土地务劳庄稼那才是把稳正经的生活。因此,儿子掌家以来,他们的抬杠主要是围绕着路线斗争。围绕着路线斗争的抬杠自然就不开心热闹。要是以前,他也就硬拿了,租几亩地,把狗日的拴在土地上。可是,日子交到了儿子手里,这主事和不主事区别就大了,手里没了权,说话就没了分量。说得回数多了,儿子直接把抬杠变成了顶牛,几句话过后,眼睛绷得牛铃一样。娇惯出忤逆啊,他觉得憋气,人最大的累是心累,一度想搬过去跟大儿子去过,眼不见心不烦。大儿随他的心思,庄田做得哪个东家提起来,都是乍大拇指,到谁家揽活,都是长工头,上桌子吃饭的人。他年纪又不大,儿子租了地种他也搭得了手,或揽群羊放,不至于在家里吃闲饭。一日被儿子顶得腔板子疼,就把这心思跟老婆说叨念了,老婆盛不住话,没过一天就转给了儿媳,儿媳又转给了儿子。还没过一天,儿子就绷着豹子眼,跟他吼起来:“天下的老随着小,我把你咋了?给你头上顶锅脚底下架火咧,你还让我在人前头走路不?你还让我在人前头说话不?”那吼声把他的耳屎都震得掉了出来。儿子说得在理,他自知理亏,不敢跟儿子接茬。儿子还咬住不松口,“哼,亮一家黑一家,你做得啥事?”这话虽然是吼出来的,但他心里很是慰贴,想想也就罢了。可儿子自此却跟他有了隔阂,他的话更是听不进去,要么不跟他说话,要么一说话便顶牛。可是老话说父不死儿不大,听进去听不进去,该说还得说。

昨晚爷父俩抬杠话头是由一匹骡驹子引起的。说穿了还是路线斗争。赵喜的女儿给张堡的胡掌柜做了小,胡掌柜给了赵喜五十亩地。今年风调雨顺,种啥成啥,麦子长得淹人,糜穗长得触地,赵喜和儿子苦得受不了,打算雇长工。可赵喜只有两孔窑洞,老俩口一孔,小俩口一孔,要雇长工,就得给长工拾掇住的,给长工起灶,还得有牲口圈棚,这样就得箍三孔箍窑。赵喜找刘承信打胡基。这打胡基虽说“三锨,六脚,十二个柱窝”,听上去像是一句话的事,却不是谁都能打。一是胡基打得好坏,看的是四个拐拐(角角)。四个拐拐杵子打不倒,全靠脚后跟的功夫,因此说“看婆娘看腰,看胡基看角”,没有拐拐的胡基砌墙不上眼,也不扎实。二是打胡基需有一个功夫,那就是要会码,胡基打出来得透干,这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码得不好,胡基码子“轰隆”一声倒了,又成了一堆土,因此说“会打不会摞,不如炕上坐。”刘承信码的胡基遇风不倒,遇雨不累。三是这打胡基是活里最苦的,一天光弯腰抬腰得几千下,许多人下不了这苦。海原人说的四大苦是这样说,打胡基淘窖,拔麦子上吊。胡基在海原人的生活中用途十分广泛,箍窑、砌墙、盘炕、泥炉灶、卷墓坑等等都得用。为啥不用砖头呢?砖头当然比胡基结实耐用,可除了富户员外,穷人家是用不起的。因此,打胡基也是刘承信的主要活路。

赵喜家要箍三孔箍窑,院墙自然也得重砌,算下来胡基得两万来块,说工钱的时候,赵喜家的草驴(母驴)在两个眼前晃来晃去。草驴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几步就停下缓缓。海原人喜欢使骡子,骡子不生养,用起来劲大力长。因此,草驴一般都是用马配或者骒马(母马)用叫驴(公驴)配,生下的就是骡子。

刘承信看着怀身大肚的草驴,心里有了想法,就说:“你那驴不是怀着驹么,胡基不要工钱,换你驴肚子里这个骡驹儿。”

又说:“你不吃亏。”

赵喜哼哧了半天心里把账算了几遍答应了。

刘承信说:“但一天两顿饭你得管了。”

赵喜倒也大气,说:“五十亩地哩,还少下你的吃的。”

又说:“指头缝里露掉的都够你的。”

刘承信笑了。他没计较这句话,人就是这么容易张狂。

赵喜又说:“骡驹子下(生)哈(下)来要死了我可不担责。”

刘承信说:“人穷了啥都缺,就是不缺力气,骡驹子下(生)哈(下)来要死了,也算我的,就当我白出了几身汗。”

刘承信高兴啊,回家美滋滋地把换骡驹子的事跟爹一说,爹却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没置下地,置牲口有个屁用?那就是个造粪的东西。”

又说:“有钱不买半年闲,这骡驹子下(生)哈(下)至少得伺候一年才能借上力。”

刘承信说:“这骡驹子等于花了一只羊钱,买一头大骡子不得五六个羊钱?这账不会算,得是?”

又说:“置啥地,等我把架子车造成,骡驹子也就大了,正借上力,咋能说半年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