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腊月是一年里最后一个月，这是一个感恩的月份，人们要祭祀“众神”与祖先，因此叫腊。腊八是欢庆丰收、感谢祖先和神灵以及驱逐瘟疫节日，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这些与人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神灵都要祭祀。海原人的腊八饭主要用五谷和蔬菜，煮成黏饭，敬神祭祖，还要喂家畜腊月饭，倘若这天有讨吃到门上，那是给你送福气来了，一定要给他们吃腊八饭。腊八饭一定要在鸟雀醒来前吃毕，否则这一年庄稼会受到鸟雀的祸害。吃腊八饭要在碗底留一疙瘩，像麦摞一样，就叫麦摞，有两层意思，一是年年有余的意思，二是为鸟雀们留食粮，也是为自己积德。今年的腊八饭，石榴比往年要丰富，除了黄米、扁豆，还有杏仁、松子、肉疙瘩。曹喜贵说：“从没吃过这么香的腊八饭。”欢庆吃了两碗，还要吃。刘承信拦住说：“别吃了，没个够，小心撑死你狗日的。”石榴却又盛了一碗说：“吃，吃了去外面跳去。”

过了腊八是小年，腊月二十三拉开了年序。二十三，糖瓜粘。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神，送灶神升天。关于腊月二十三，海原人有两个传说，一说是灶王爷本是天上一颗星宿，因为犯了过错，被玉皇大帝贬谪到了人间，当上了“东厨司命”，端坐在各家各户的厨灶中间，看着人们怎样生活，如何行事，把好事坏事都详细记录下来，到了腊月二十三日就回转天庭，向玉皇大帝禀报各家各户的善恶情况，腊月三十晚上返回人间，根据玉帝的旨意惩恶扬善。所以人们在腊月二十三日都要祭灶，把又粘又甜的糖瓜献给灶王爷，在甜灶王爷的嘴，让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二说是人的身上都附有一个三尸神，经常给玉皇大帝打小报告，说人间的坏话。有一次报告说人间要谋反天庭。玉帝看后大怒，立即召见三尸神，命他把罪行写在说玉帝坏话的人家的墙上，再让蜘蛛结张大网，挂在屋檐下。玉帝又命王灵官除夕之夜下界，凡见到三尸神做了记号的人家，就满门抄斩。三尸神见阴谋将要得逞，自己可以独占美好的人间了，就飞快下凡，在每户人家的墙上都做了记号。灶王爷发现了三尸神的阴谋，告诉人们从送灶之日起，在除夕前家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王灵官大年夜奉旨下界察看时，发现家家户户都很干净，百姓安分守己，辛勤劳动，回去禀报玉帝。玉帝从王灵官和灶王爷嘴里得知三尸神冤枉好人，怒火万丈，将三尸神永押于牢。虽然差这少那的，但石榴还是整出了几样供品。虽然遭了这么大的难，但磕头祭拜他们与往时一样的虔敬。

腊月二十三过后，就天天都是集了，沥沥拉拉的办年货一直到大年二十九。虽然节气已失去意义，带来的只有悲戚哀伤，可年还得过。除了石榴身上还有几个钱，孙清河身上没钱，本来他装着几个钱，可收了三张皮子，还欠了人家的钱。刘承信身上没钱，因为他是在家里，身上没装钱。核桃、枣、桔子、柿饼、栗子、门神、挂千、金银箔、窗户眼、天地百分、糖瓜、糖饼……这些都可以不买，但烧纸、香、表总得买一些，年三十晚上要祭祖。二十七一大早，刘承信把山鸡、鸽子、呱呱鸡、兔子各提两只，又带了那只狐狸皮，带着欢庆和孙清河去海原城赶集。石榴把钱掏出来塞到刘承信手里，刘承信又塞回去。石榴又塞回来，刘承信说不用不用。石榴说：“让你拿着就拿着。”口气很冲，刘承信愣了一下，心里说看上去文弱，脾气其实挺大的。

欢庆高兴得直跳蹦子，毕竟他只是个六岁的娃娃，已经从大灾难的悲伤中走出来。海原城是他第一次去，爷爷不止一次以“听话，爷爷带你到海原城下馆子去”哄骗过他，给他讲海原如何如何，对于他来说，海原城是美食的富饶的。

从山中出来，投到大路上，没走出多远，迎面走来一个人，双方都错过去了，又都站下来，那人说：“海原城摇成了一铺摊了，还没这西安州的人多。”

于是他们就又踅了回来，欢庆是失望极了。他多么想去趟老是听到却还从未去过的海原城啊。

西安州城一片荒废，零星的几个摊点卖着一些普通的年货，尤以卖香表纸钱的为多。价格贵出了几倍。他们挑来的山鸡、鸽子、麻雀、呱呱鸡、兔子……问都没有人问。寒风劲道，扬起的沙尘锥剟针刺一般，天地一片昏黄。这平日里抢手的野味一只都没卖出去。看看天色，他们只能以物易物，用拿来的野味换了些祭祖敬神要用的祭品，给欢庆换了点糖果，换回了两瓶酒，一包旱烟。吃亏得很，但能有啥办法呢。狐狸皮刘承信实在舍不得这么便宜出手，可最后还是换掉了。石榴给的钱刘承信没有花，曹喜贵那个样子，留下以备不时之需。在一个卖炮的摊前，欢庆站下不走了，刘承信抹抹儿子的头说：“家里亡了人，三年内不能放炮，不能贴对联，不得穿红戴绿，不能开怀大笑。”

年三十晚上，除了敬神烧纸，重要的是祭祖。为菩萨建了佛堂，祖宗灵位也供在里面，每年年三十晚上，是要一一去擦式、抚摸、叩拜的，那是一个繁琐而虔诚的过程。去年敬神祭祖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刘承信啜泣着，跪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空对着星辰草木，默默地把祭祖的程序在心里走了一遍。

年好过，月难过，日子还比树叶多。几天年也过得很快。很快正月里最后一个节气——正月二十三到了。“正月二十三，家家户户燎臊疳！”“燎疳”是年尾，“燎疳”之后年方才算过了。在别的地方的传说中，“疳”是一种顽固的病毒，只有用火烧燎，才能消灭。“燎疳”便寄托着燎去陈厄晦气，消灾避祸的意愿。海原人“燎疳”的传说则是因为人类犯了天条，玉皇大帝决定要收人，定于正月二十三这日夜晚将人全部烧死。太白金星偷下凡间给人传话，让正月二十三这晚家家户户门前放火，所有人在上面跳来跳去。玉皇大帝打开南天门一看，只见人给烧得乱跳，便以为人类已藏身火海了。人这才活了下来。

正月二十三，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在门前都点一堆火，夜幕降临，自远而观，团团点点，真是万家灯火。如果住得集中，会几户甚至十几户人家把柴堆在一起，烈焰照彻天空，人们在火焰之上蹦跳，一片沸腾。除夕时贴上去的对联、门神扯下来，和当日院内清扫的杂物一并投入火中点燃，再用黄纸剪成二方连续或四方连续图案的纸人——“燎疳娃娃”悬挂于门楣之下。大人娃娃在火堆上跳来跳去，碎娃娃还不能跳火，则由大人抱着在火堆上跳，或者由大人两手分别握住娃娃的两手在火上甩一圈。刀、擀杖、马勺、筷子、马扎、小儿衣被……也拿出来燎，小一些的家畜或幼仔也抱着从火上跳过，以求牲畜兴旺。待火势弱小下来，再投入香表，家家取来挂在门楣之下“燎疳娃娃”烧掉，投入二踢脚、鞭炮、盐粒，令噼叭作声。柴火燃成火籽，扬场一样用铁锨把火籽轻轻的扬起，这叫“扬五谷花”，火籽在半空中撒开，随风飞舞，丝丝缕缕像焰火一样绚烂。扬一锨火籽，叫一种庄稼的名字，依据火星的大小、茂盛，预测今年种啥庄稼会成收。落下来没有熄灭的火籽，娃娃们追撵着用脚踩灭，称为“踏老鼠”。

按规矩“燎疳”不能用麦秸、糜草、荞柴这类家柴禾，是要去野地里打野柴。早晨起来，刘承信就叫孙清河一起上山打柴。

孙清河说：“哥，这疳还燎？”

刘承信说：“燎，咋能不燎。”

虽说节气已经立春，阳光明媚，风不起尘，但寒冷未减。

打着柴刘承信就想起去年“燎疳”，仿佛昨天一样。去年的今天也是这么好的天气，阳光明媚，风不起尘，他带着欢庆去打柴。五更岭的野柴可不像这南华山好打，不过要找对了，寻见一窝子，就够一捆。但那要下到深沟里去，因为风把所有干枯的柴禾都刮到了沟底。到了老汉沟，打了一捆柴禾，竟然还捉了一只呱呱鸡。抱回家，欢庆不让宰，拴个绳子要养，后来，这呱呱鸡竟然自己啄一绳子，飞走了。

靠着南华山，打柴就容易多了，两人一会儿就打了两捆柴禾。刘承信还在打，孙清河说：“哥，就三五个人，够了。”

刘承信说：“再打点，多打点，该好好燎燎，好好烧烧。”

柴禾垛像座小山，点着后火势熊熊，虽然没有鞭炮、盐粒，但因干树股多，树股有节，爆得吡哩啪啦的，赛过鞭炮。刘承信和孙清河把曹喜贵抬出来，在火上过来过去燎了几下。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欢庆还在火上跳过来跳过去，刘承信却恍如隔世，去年燎疳时，欢喜、欢乐都还小，不敢从火上往过跳，爹抱了欢乐在火上跳，他抱了欢喜在火上跳，结果欢喜怕火，一紧张缩了，掉到火堆里，捞出来眉毛、头发都烧着了。往事就在眼前浮现，他心如刀搅。

刘承信又想起了耍社火。社火从正月初四就开始走村串户了，一直要耍到正月二十三这天，去庙里耍过，烧香祭拜之后，舞狮、舞龙、旱船、高跷、腰鼓、旱船……所有道具交回封存，社火队就散了，各自回家，收拾闲了一冬的农具，等二月二龙抬头，田地里的活就开始了。啥是节日，节日就是给人个念想。

刘承信把目光从山口放出去，看不到一点儿火光，夜黑如井，夜寂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