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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离乡(2)

父亲的脸扭动了几下,目光尖利了一下,但随即像盖上了块毛玻璃漫漶模糊了。父亲不说话,但我感觉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说话。话越少的人,他的身体就越会说话。

我这话是重了些,我知道我这话像山刺扎在了父亲最软弱的部分,可我不能不这么说,父亲总是看轻我说的话,只有这样说父亲才会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吃过饭村子里又来了几个人,他们都是来买家里的一些零碎物件的。父亲对我说你看着处理吧。说着就掉头出去了。我就匆匆地把一些东西卖的卖了,送的送了。从窑里出来,我看到父亲蹴在院门口吃烟,烟头在漆黑里一闪一闪的。我走到父亲身边,陪着父亲吃烟,我还想说什么,可是父亲说去睡吧,天凉了,小心着凉,我穿得厚,这里不比城里,春天是春天,冬天是冬天。

睡下后,我睡不着。乡村的夜真是宁静啊。鸟鸣山更幽,狗吠山更静。稀稀落落的几声狗吠,让村子愈发静了,狗报平安。秋气重了,凉意里带着冬日的气息。

父亲还坐在那里吃烟,我把他难住了,我那句话把他逼到了崖边。我有些后悔说这样的话出来。他对我说你睡吧,你睡吧。

我梦见了母亲,她就坐在炕沿上纳着鞋底,她将针在花白的头发里划一下,纳一下。父亲坐在一边和母亲说话,母亲还不时地用手摸摸我的头,看着我笑一笑,一切是那样的真切,可是他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清楚。我心里很着急,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可就是听不清楚。我使劲往母亲身边挤,挤着挤着,梦就醒了。

我一回到家里,晚晚都能梦见母亲,可是在城里我很少梦见母亲。即使梦见,也是模糊的。

幽暗的灯光下,看见父亲还坐在那里吃烟,看表已经是晚上两点多钟了。我坐了起来,点了支烟,我说我梦见我妈了。

父亲没有说什么。

我说我在城里总是梦不见我妈。

父亲磕磕烟锅说你妈不会到城里去的,你妈说城里像给人头上扣了个闷罐子,把人捂得头晕恶心。

这是母亲的话,妻子坐月子的时候母亲去侍候月子,一个月满了就急着要回家,她说她跟坐牢一样,她批评过我们的房子和阳光。

窗外的月亮真圆啊,院子里亮如白昼,星星一颗一颗的,那光十分明晰,像大理石板上的一个个银钉,不像城里的星光像给打磨了许久的玻璃一般,糊里糊涂的。

我说大,我一回来就梦见我妈。

父亲说生有地方,死有地方,你妈就在这院子里这窑里哩。

过了许久父亲又说你好好睡吧,我答应过你妈,我不会为难你连累你的。

父亲这话让我颤了一下,这话比我那句话还重,扎在我最软弱的地方。

父亲又说东西都处理光了,就剩点地了。

父亲又说你别急,我在这里活了七十二年了,总得了了心里的事。他停了一下又说到了城里,我怕就来不了这里了。

我说现在交通方便,想来就来。

父亲说到了城里我怕就走不动路了。父亲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说睡吧。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时,父亲已经不见了。我在院子里转了转,没有看到父亲。没了鸡、羊、猪、牛的院子十分的落寞,空落落的。几只麻雀没鸡争食,就显得十分无趣地起落了几下,飞走了。

我想父亲可能到地里去了。我便沿着村路往地里走,果然在后峁的坡地上,父亲正在那里犁地。羯羊在一边的山坡上吃草。

我心里一阵下沉,父亲又在犁地了。我跟了上去,父亲看看我,将两头牛叫住,停了一下,又继续犁地了。我想不管怎么我都得和父亲说说了。我说大,咋还犁地?父亲扶着犁走着,边踏着给翻起来的土块,边说地出了一年的力,该犁犁的。然后又说就剩这一绺子,不犁人骂哩,像一个人头剃了一半,你说难看不难看。我有些生气地说你就不该犁这一块地,全部的地你就不该犁。父亲回过头来看看我,那目光让我有些怯怕。我就坐在地头上,看着父亲一趟一趟犁,犁翻起的土将一路路阳光埋了进去。犁地是一位农民最普通最基本的功课了。父亲将那一绺子地犁完已是小晌午了。他坐在地埂上,磕完鞋壳郎里的土,装了一锅子烟,用两只精脚着酥软的土地说这地好几年都没出力了,你看养得肥的,这土像油渣一样壮,遇个雨水广的年份,可有一年好庄稼哩。

我赶着牛,背着套绳,父亲扛着犁往村里走。

人们在村子的南墙根子下晒太阳。我和父亲往家里走。

叔叔伯伯们和父亲打着招呼。

老狗日的要到城里享福去了。

要到城里享福去了。父亲说。

高楼大厦的哩。

高楼大厦的。

喝电熬的茶哩。

喝电熬的茶。

睡电铺的褥子哩。

睡电铺的褥子。

……

你老狗日的生了个好儿子啊。

一路上我和父亲走在这些话语里,父亲重复着别人说的话,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像深秋的阳光一样瘠薄。

到了家门口,父亲摸摸那两头牛,又拿出刷子来将两头牛刷了一遍,最后拍拍,说好了,把牛还给你刘二叔家吧,这牛跟着我吃苦了。我赶着牛往刘二叔家走,父亲又说给你刘二叔说黑牛老了,多加点软料,料吃完了叫过上一阵再饮,它肚子不好,拉稀屎哩。

送完牛回来,进得院来,忽然扑出一只狗来,把我吓了一大跳。看时,是我家的那只大黑狗。回家好几天了,都没见到大黑狗了。它歪着头看看我,又看看我,闻闻我,这才对着我摇起尾巴来。我摸摸它的背,它比我前些日子回来胖多了。黑狗扑向父亲,将两只前爪搭在父亲的胸前,用嘴亲父亲的脸。父亲说前几天你姑夫过来,他家的狗死了,就拉走了,它又跑回来了。

村子里其他人家都来买过地了。父亲就是不吐话,不是提着锹到地里去,就是一锅子一锅子吃烟。挨家挨户算算,除了张长生家,再就没人了。但是谁都知道张长生家买不起地,虽然他很需要地,八口人种着四口人的地,日子过得连看的钱都没有,再说他也没脸来我家买地。

他家有一块地和我家的连着。几年前,地头上有一块荒地,张长生开了。父亲说一人一半。因为有一半在我家的地头上。他说是我开出来的。父亲说一半是我家地头上的地。为此,父亲和他在那个地里打了一个早晨的架。像两头抵头的犍牛一样,在地里蹬得尘土蔽天。他现在还有什么脸来我家买地呢?

冯旺拿着钱又来了,他比父亲小,但比我大。他依然把一沓子钱在手里拍来拍去的。冯旺是我叫来的,可父亲总是低着头吃烟,一句话也不说。我看不到父亲的眼睛就不敢说话,这些年了,我都是这样,只要父亲让我看到他的眼睛,我就不会做出出格的事,不会闯祸。

冯旺就拿着钱拍啊拍的。

我说你不要拍了。我知道父亲最反感这种张狂的人。

冯旺说现钱啊,谁还能出现钱啊。

父亲就走出去了,我说你先回去吧。

冯旺又拍拍自己手里的钱说我再不来了,有钱还怕买不到地,这些熊人。

吃过晚饭,父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好久时间,父亲走出大门去了。我不知道父亲走哪里去了。我站在大门沿上看着,漆黑中那一星一点的火光显然是向着张长生家走去了。

我想他要把地给张长生家了。

父亲从张长生家回来已经晚上十二点钟了。

我躺在炕上,但我没有睡着,我在等着父亲。我听到父亲走进院子的时候,是唱着秦腔的。

他进了窑,走到我的头前。然后听了听,又摸了摸我的头。

我说大,地卖给长生了。

他说卖给了,卖给了。

我没有说话,只说大快睡吧,你都几天晚上没好好睡觉了。

可父亲还坐在那里吃烟,他说张长生是疼地的人,种地人没地心里不是滋味呀。

我看看父亲,他又说我和他在地里做了一辈子活,拉长工,大集体,责任制,都一块干着,他懂地疼地哩,地在他手里亏不了。

父亲又说地要懂地疼地的人来种,总不能把地给二流子种吧。

父亲又说钱暂时给不上,咱也不等着使,你张叔实在,有六十多亩地在他手里,不会欠下的。

父亲的口气很柔弱,仿佛他在给我解释一件非常过分的事一样。父亲对我说话的口气从来都没有这么柔弱过。

第二日,张长生来了,他提着一只鸡,是煮熟的。他说,这娃有出息,看多体面。我知道他说这话是要讨好我,怕我从中出事。我怎么会从中出事呢?我怎么能出得了事呢?

他走的时候,父亲把耧和犁都给了他。张长生走后,父亲看着我说地要懂地疼地的人种哩,张长生是懂地疼地哩。我知道父亲一遍一遍地说,是想要努力地说明什么。我笑笑说大,你不用说,我知道。父亲就笑笑。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我笑。

地出手了,父亲就显得轻松多了。下午,父亲拿出白纸来,又掏出一张新崭崭的一百元票子,一正一反地开始印钱。我知道父亲要和我上坟去了。纸钱印好,我准备好了酒、香、表,然后跟着父亲,向着山后的祖坟走去。祖坟在后山的一个湾里。羯羊就跟在我们身后,时而咩——地叫上一声,一面在一块地方啃草,等我们走远了,又蹦子流星地追上来,用头蹭父亲的腿,父亲就会停住脚步,摸摸它的头,再继续往前走。大黑狗则风光了,它已经和一群狗一块儿冲上这山头,一会冲下那个沟谷,像我们小时候玩的战争游戏。

深秋的下午就已经有了黄昏的感觉,阳光扑到地上有些昏黄,祖坟有四十多座坟冢,给一圈已经断断续续的墙围着,像个庄院。坟冢以典型的金字塔的形式排列着,祖宗先人们就那样整齐地睡在那里。上香,升表,烧纸,奠酒,这个过程全部由父亲来做。父亲做这个的过程中让我骨子里感到肃穆,他一直跪着,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非常缓慢。瑟瑟小风旋着纸灰在坟冢中游来串去。祭拜完祖辈,父亲来到了母亲的坟前,母亲在最下面的一排的边上。父亲单腿跪在那里,他指着母亲旁边的空地说我死了就埋在这里。他说这话时,抬起头来看着我,那目光有些飘忽,我点点头。父亲说位置别记错了,左边,男左女右,咱们用的阴阳是牛阴阳。我点点头。父亲又说坟里的事不能马虎,坟里出了事就是大事。我又点点头,我知道父亲这次来就是要告诉这一点,他死了得回来。他又说这坟没你们的地方了,到了你们就出了五服了,就可以另立坟地了。我点点头。从顶头的第一个坟往下数,已经是六层人了。这是一个大家族了。仪式完了,父亲点了锅子烟,他像个孩子一样有些哽咽地说娃,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只吃人一口,谁也躲不了这一口。我忽然就来了泪水。父亲又说人一辈子活的两个东西,一个是村子,一个是祖坟。祖坟没人看管,你在村子里就活得不咋样了,那人也就没活头了,祖坟就是人的根啊。

祭拜过祖坟,父亲又带着我到土地庙去。土地庙在一个山顶上,像给山戴了个帽子。庙是两间大的房子,门扣着。门框上用刀刻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门楣上刻了“风调雨顺”。门是老门了,有近百年的岁月。每逢初一、十五,村子里人都得到山上来,雨水多得来,旱了更得来。上庙跟做庄稼一样,最忌讳的是急时抱佛脚了。在我离开村子之前,我也是经常去的,就是磕几个头,上几炷香,升几张表,但这是必做的事。父亲依然是那样的虔诚,将头紧贴着土地,许久才抬起来,然后又贴下去。

从庙里出来,父亲说羯羊是我专门留下来,要走了,得请村里人吃个饭,人从一个村子走了,是一下走不离的。羊是让刘二叔宰的,父亲说你赶着去,它跟我一个多月了。我赶着羊走的时候,羊回头对父亲叫了两声。宰了羊就让刘二婶在家里炖了。父亲让我给几家老人送了几碗过去,除了几家男人在外面打工的,村子家家来了人。这些年我回来拿的酒都拿出来,喝了些酒后,父亲说我现在成了离乡人了。

人们说你现在走到好处了,要享福去了。

父亲就说是要享福了,要享福了。

你老狗日的有毒劲呀,硬硬把儿子攻帮成了。

他们就这样喝着吃着。

他掏出一百元钱来对陈三说你拿着,婚丧嫁娶的就把礼给我出上。

陈三说你人都走了,还行这些礼做啥。

父亲说人走了情不能走,人情不能欠,欠下下辈子就成了债了。

晚上,父亲可能是喝得有点多了,话就多了起来,他对我说像我这把年龄,就像太阳坐在西山畔子上一样,有今没明的人了,你妈要在,我不会离乡的,七十多年了,村子一点点把我全熬进它的骨头里去了。

父亲又说村里人苦着哩,吃顿肉像过年,他们会记住的,以后我死了回来,他们会帮你的。父亲又说这窑就先留着,等我死了,你想咋处理就处理吧。

父亲呼呼睡去了,可我却睡不着,将一个人从一辈子都没有离开的这块土地上剥离,那是件残忍的事情,就像将羊皮要从羊身上剥离一样。可我却把这看成让他去享福。我看看父亲,他睡得并不踏实,他的眼角有泪。他在做梦,我想他的梦一定很清晰。

早晨等我起来,父亲已经收拾好了。姑夫来拉狗,可是大黑狗不愿意跟着去,又是扑又是咬的,绳子就是套不到它的头上。姑夫就抓起鞭子要打,大黑狗就扑到父亲的腿裆里来了。父亲说你等着吧,我们走了,它也就没指望了。说罢回头对我说我们走吧。我和父亲终于踏上了去城里的路。

走出村子时,大黑狗就跟了出来。父亲说回去。狗就留下来。我们继续往前走,狗又踊了上来,父亲拾起一个土疙瘩,扔了过去,土疙瘩就打在狗的头上。狗就折回头走了几步,就蹲在了地埂上。我和父亲走出老远了,那狗还蹲在那里。父亲回头看着,他的泪就出来了,那泪滴是那样的硕大,一滴一滴像雨后早晨的露珠。后来父亲竟然唏嘘起来……

原载《中国作家》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