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人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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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野菊坪(1)

确切地说,野菊坪那个春天和过往的许多个春天没啥不一样,风依旧嚎吼,沙依旧飞扬,像钢筋一样硬了一冬的树枝还像钢筋一样硬戳戳的。只是忽然一天早晨二福起来,在尿完一泡尿的过程里,他被一股潮润的气息包裹着,因此,他响响地打了几个喷嚏,就彻底清醒过来了。当揉亮了眼睛,展眼一望,他看到大地阴暗了许多,总是灰蒙蒙黄绵绵的土地,一下黑褐了,就像是铺了一层油渣。二福再揉揉眼睛就揉明白了,是雨,一场雪雨,飘到了野菊坪,是晚上悄悄飘过来的,就像一个许久许久没有音信的出门人回家,无声无息,蹑手蹑脚。山顶上落着一层薄薄的浅白。二福走出大门,门前就是大块的土地。他几步走到地里,虽然开春了,可天气还很寒凉,地皮冻得硬邦邦的,走上去就像走在鸡蛋壳上。他踢开一坨,往下刨,这场雨直下了一厚。二福是哼着《小寡妇浪呀浪》回来的。一进院子就高喉咙大嗓门地叫喊起来,荞花还睡着,蛋子却已经起来了,站在墙旮旯里尿尿,拼命往起腆着肚子,撅着小鸡鸡往高里尿。那墙上有许多小圆坑,就像是雨水滴出来的,其实那是蛋子这么用尿冲出来的。他在蛋子的沟子上拍了一巴掌说狗日的,越尿越高了。蛋子说我要尿到窑顶上去哩。二福咯咯一笑说你狗日的还尿到山背后去哩,那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咧。荞花一直喊着要去娘家浪一回,三五天以后就能种了。因此,他想今天就让荞花去娘家。荞花说懒不懒,说勤快也不勤快,就是个温吞人,干活磨磨叽叽,骂急了就说日月长在,何必把人忙坏,又不赶集哩。备驴的时候,荞花说把左耳备上吧。二福说左耳老了,备小青驴吧。荞花说小青驴小哩,不稳重,性子大,蒿秆秆一晃都一惊一乍的尥蹄子。二福说左耳老了,让它再缓上几天吧,小青驴性子大,能大到哪达,缰绳拽紧点,又不是骡子、马。荞花说你就知道左耳老了,咋不知道小青驴还小?就知道心疼左耳。二福就笑笑,荞花就骑着小青驴抱着蛋子走了。蛋子就是他们两个的影子,不管谁赶集、浪亲戚,都会跟着。荞花走了,二福就从墙上取下套绳,开始拾掇套绳。套绳之所以挂在墙上,是怕老鼠磨牙。老鼠夜夜要磨牙,绳子是磨牙最好的东西。套绳拾掇齐整了,他又开始拾掇耧、耱、犁。该擦的擦,该钉的钉,该校的校,该绑的绑。这样就到了小晌午时分,他把左耳从圈里放了出来。左耳就在院子里转悠,就像一个老人在院里走动,走走站站,这儿瞅瞅,那儿瞧瞧的。草摞就在院子里,左耳只是嗅嗅,并不撕扯,要是小青驴,早把嘴巴到草摞里去了。后来,左耳就卧在了向阳避风的墙根下。二福停下手里的活计,从墙上取下铁抠抠,开始抠左耳。铁抠抠一搭到身上,左耳就把身子往展里抻了又抻,筋骨发出沉闷的咯吧声。他抠了几下,左耳还抬起头来在他脸上舔了一下,哼唧一声。二福心里想,要是有人给他这么抠着挠着,他也舒坦地舔人叫唤哩。抠一遍等于喂一次料,长膘哩。爹这么说。老人年龄大,说的话终归都是没错的。人这一辈子啊都会从老人的话上走一遍的。二福抠驴抠得细详,连蹄腕儿、脑顶、耳朵、腿裆都抠到了。左耳的毛是灰白色的,其实左耳和小青驴一样大年纪的时候,也是青色的,那青色比小青驴的青色还纯正,葱青葱青的。唉,驴到了最后都会变成灰驴,就像人的头发再黑到老了都会变成一片灰白一样。抠下的驴毛他就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到了冬日给蛋子做暖鞋暖垫,装棉袄棉裤比棉花好到哪里去了。左耳竟然睡着了,鼻涕流出来,还呼噜呼噜的。二福就想啥东西到老了都一样,鼻涕多,瞌睡多。算算左耳到他跟前已经有十年光景了。

二福是个拐子。就是瘸子。野菊坪人把瘸子不叫瘸子,叫拐子。对拐子他们还有一段很押韵很形象的说法:站下儿马歇蹄,躺下长短不齐,踢人一缓一急,走路日天戳地。二福五岁的时候,从树上滚落下来,摔折了腿。大刘是个兽医,给牲口看病,逞能,说牲口腿子多奘,又不听话乱踢弹,我都接得好,娃娃腿还有接不好的。就用三块木板夹绑了。结果等长好了,取了板子,才发现茬口没对上,往里扣拧,有人说扳断了再重新接。拐子的爹心疼儿子说,只是往里扣拧,就是走路难看一些,不障碍。二福念书念到了小学毕业就不念了。村子上来了一个过路的秀才,说你书念得再好,也拿不到功名,国家不收的。二福便不念了。直到许久以后,二福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国家没有规定不招残疾人。那个秀才狗日的随口一句话就把他的前程葬送了。二福骂了好些年秀才,后来,他不骂秀才了,他把这看成了命。不是命又是什么?那个秀才跟他既不沾亲又不带故,更不是村子上的人,为啥偏偏大老远跑来对他说了那话。归到命上,就怨不得任何人了。

村里的精壮男人都进城打工,蘸着唾沫点现票子去了。二福也去城里打过工,可是,没人要他,其实二福力气挺大的,双手拽住犍牛的尾巴,犍牛连蹄子都尥不起来,掬一麻袋豌豆就像掬一个月娃娃。他对老板说不信你和我掰掰手腕,你两个手不一定掰过我哩。可老板不跟他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后来,有一个老板要他,可工钱别人五十块,他只能挣三十五。三十五也是钱,可二福觉得着气,就回来了。

老人说瞎麻雀也有个天照顾哩。那年,一根电线要从野菊坪过,翻山越岭的,汽车上不去,找人往上拿铁架子、水泥、瓷娃娃,二福有了活。一开始人家也嫌弃他腿瘸,可干了几天,人家看上了他的干活,就把他留下了,说你就当我们的编外工人吧。他就跟着人家跑,拉着左耳。再陡峭的山峰,他总能找出道,左耳实在上不去的地方,他就往上背。跟着架电线的走了三年,电线架通了,他就娶回了荞花。娶回了荞花,爹就把他另了出去。爹说日子得另过,家口越小,日子越好过。另家时一切都很顺利,不像许多人家另家,一家吵闹成了一锅粥,脸红脖子粗摔碟子砸碗的,甚至打了起来,父子、弟兄、妯娌多少年不说话,仇人一样。固娃就因为一个砂锅和娘不说话,娘咽气的时候叫都叫不来。二福一切都听爹的,田地、窑洞、家当、窖、羊、猪、锅、碗都顺顺当当地另停当了,就剩下牲口了。二福想在牲口上是不会吵闹了,家里就两头驴,一头叫左耳,一头叫右耳,都一般年纪、高低、胖瘦,甚至是颜色、脾性都一样,一样有气力,一样好使,一样的青色,拉哪头都一样,不存在吃亏占便宜的事。因此,父亲说左耳右耳你拉一头吧。他就说那我拉左耳吧。父亲咂了两口烟说你拉右耳吧。听得这话,二福就有些不高兴,他又说我拉左耳。父亲又说你拉右耳吧。他眉头一皱,说我就拉左耳。声音就有些冲。父亲就阴沉着脸不说话了。另家时父亲没有亏待他,他也没有跟父亲争啥,很顺从,他觉得父亲既然想让他拉右耳,就不该说左耳右耳你拉一头这话,既然说了这话,就不该在他提出来要拉左耳时说你拉右耳吧。他觉得父亲对他心里是有啥不满,故意找茬子,他想有啥不满你就说出来,我是你儿子哩,又不是外人,你这么找茬子,就是见外了。遂就犯了倔,决意不让步。事情就那么僵住了。娘有些急了,另家眼看和和气气地另完了,就剩下最后一件事再吵嚷起来,惹人笑话,实在是不值得,就忙说算了算了,抓阄儿吧。父亲几乎和二福同声说抓阄儿。结果,二福抓到了左耳。二福得意地看了父亲一眼。日子过得真快当,一眨眼十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左耳老成了一头灰驴。而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父亲临咽气的时候,他想给父亲说说左耳,给父亲道个歉,求父亲谅解,可还没开口,父亲却说其实左耳右耳都一样,当初你开口要左耳时,我拗住了,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一直会那么顺从下去,结果你没有顺从下去,我心里很高兴,毕竟你要另家单过,一切都得自己拿主意,太顺从了就没自己的主意,会受人家欺负的,日子也过不好。他就流出泪来。父亲又说男人就怕主意不正啊,主意不正,日子不顺。父亲死后,娘的日子就艰难了,弟弟小他五岁,还在念书,他本来是要和娘合起来一起过日子的,可娘却带着弟弟嫁走了。

人没了影子的时候,就是正午了。二福就拍醒了左耳,拉着左耳驮了一驮水回来,桶卸下来后,左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就像一个老人上了坡站在坡顶一动不动的样子。他在左耳的沟子上拍了一巴掌,左耳还是没有动。再拍一巴掌,左耳这才一扭一摆地进圈去了,到了圈门,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二福心里想,如果左耳会说话,就会跟他说话哩,左耳使唤了十几年,很合得来,就差跟他说话了。二福挖了一老碗豌豆端进去添到槽里,左耳揽了一嘴,立刻就嚼出清脆的声响。人吃豌豆没劲,给驴说驴不信。豌豆可是牲口的细粮哩。

春天的太阳一晒,人就困乏,瞌睡也就来了。二福端着一老碗剩饭吃完,就昏昏欲睡了。二福靠着草摞迷糊了一觉。这么好的日头能把身体里窝了一冬的寒气逼出来。窑里晒不上日头,日头把外面的寒气都逼进窑里去了,窑里就格外阴寒。一觉醒来,二福身上出了汗。出大门来展眼望望,山坡上蒸起一阵阵雾气,远山隐隐透出黛青,他就想拉着左耳去山坡上走走,甚至想放开左耳让撒几个欢子,舒展舒展筋骨。他来到圈里,才发现左耳卧在圈里,眼睛闭着。他以为左耳睡着了,蹲下去拍拍,可左耳动都没动一下。当他看到左耳的舌头吐出来老半截,才知道左耳已经死了。槽里的豌豆,还好好在那里摆着,有几只鸡和鸽子正在争啄。

陪着他苦了十几年的左耳死了,把不出的力都出了的左耳死了,走走站站形影不离的左耳死了,撒个欢也要回头看你一眼的左耳死了。左耳把苦下了,二福抚摸着左耳,眼里溢出了眼泪。他是有打算的,原本想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下来买上一头牛,把左耳替换下来,就驮个水,拉个磨,养老,不再拉犁,拉耱,拉车,驮草。可是,左耳没等到一个好收成。许多人家死了牛马死了驴骡,会剥皮,吃肉,可二福把左耳埋了,埋在了苹果树下,就像埋一个人一样。这样左耳就会变成苹果树的枝枝叶叶了。

当二福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过神来,才想到还有很大的一个难处在等着他。他家的牲口不成对了,而地马上就要开种了。不能出去打工,日子还得过下去,如今人们进城打工都打疯了,川道里那么好的地一块一块地就撂荒了。可你要种人家就要收租子,或粮或钱。二福就承包了些川道地,可包来后年年干旱,力气是个尿脬越挣越大,可籽种却撇了不少。苦白下了也就不说了,可是要给人家钱和粮食的。今年,老天爷给了这么好的一场及时雨,刚刚开春,季节正好,该种的都能种进去,老天爷已经把自己的活做了。他觉得今年会有个好收成。其实种地,只要有一年好雨水,几年的亏欠就全补回来了。尽管几年没给个好收成,可这地里的功课他是一样没减,都是三犁三耱的上茬地,他知道老天爷不会让一个人一辈子白下苦。可左耳却连把加的料都没吃完就头一歪走了。二福的眼睛一下子直了,牲口不成对了,这地还咋种?好端端的日子就这么给打了个死结。

一家人再大的灾难也阻挡不了日子的脚步。地里人们都开始忙活起来了。他拉着小青驴到了地里,拍拍小青驴的屁股,然后,给小青驴套上套绳,自己扎了拥脖,也套上了套绳,让荞花扶着耧。可仅仅两个来回,他就两条腿辫蒜辫子,站都站不稳了,蹴在地头大口大口喘着气说:“日他妈,世事就是这样哩,世下个啥,你就是个啥。”借牲口是借不上的,这时节有牲口的人家,牲口都忙起来了,何况一些人家不种地了,牲口也都处理了,留下来种地的没几户人家,等人家牲口闲下来,季节又错过了。要买头牲口,可不是几个钱的事。要是错过了今年这个好茬口,再种地就没信心了。

这天早晨,二福在大门外的院墙根下蹴了一个早晨,看风戏耍柳枝。钢筋一样硬了一冬的柳条软得像一根根绳子,一点儿都不由自主。风是小风,但很有耐性,很匀称,一会儿将那柔软的柳枝卷起来飘上一阵,一会儿又压下来,一会儿又卷起来飘上一阵,一会儿又压下来。这棵柳树是他另出来后从天河谷移来的,当时有胳膊那么粗,他觉得大门口应该有一棵树。给喜鹊支个窝,夏日也能乘个凉,一棵树移了地方是要换叶子,甚至连嫩枝子都要换,可这棵树好像是专门给他家长的,栽下去后,连叶子都没换,就长起来了。后来,二福又去看一朵云。天空那么寥远,却就那么一朵云,一会儿猫,一会儿狗,一会儿山,一会儿水地变幻着,它就在那里自己耍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