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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正午的骂声(2)

村长的儿子斜着眼说:“你当我们是傻子,这裤子最多值个四十块钱,这是啥料子,还六十哩,算了算了。”

旺财给村长儿子一句话就打败了,这狗日的眼光这么厉害,一眼就看出这裤子值四十块。

村长在地上转着,眯着眼睛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更没看那裤子。

旺财想日他妈,你就当老衣的穿吧。

旺财往回走的路上碰见刘兴旺,他提着酒肉往村长家里去,他说:“你看你做的这害人事。”

旺财说:“我做的害人事,我把一条裤子都赔给人家了。”

“你活该,我有酒有肉我自己不会吃!”

旺财让村长的儿子打败了一次,憋着气,正好抓住了发泄的机会,便要跟刘兴旺骂一仗。可是刘兴旺却理会都不理会去村长家了。看着刘兴旺走了,越想越气恨。却又碰见了张玉柱,张玉柱问他借钱,他说借钱干啥。张玉柱脸子拉得很长说还能干啥,人家都看村长去了。他想了想,便借给了张玉柱十块钱。回到家里婆姨又抢碟摔碗的,他就跟婆姨打了起来。

结果妹妹哭着回去了。妹妹多少年没来了,可妹妹哭着回去了。他就这么一个妹妹。

旺财离开闲谝的那些人回到家,他说:“我要告他狗日的。”

婆姨说:“告谁告谁?你是个告人的?”

旺财觉得婆姨是在点火哩,就说:“我不告他狗日的就不姓常。”

他又拍起手来,而且不停地在地上转来转去。

婆姨撇着嘴说:“你别转了,像磨道里的驴一样,转得我都发晕,你姓常姓短没人管,你当你是个啥,喂驴去!”

旺财还是转,他说:“事要谋哩,你没看村长狗日的老是在地上转来转去吗?那是谋事哩,心里给人谋事哩。”

婆姨说:“你谋吧。你能给他谋个事出来,后沟里出水哩。”

婆姨睡去了。

女人是属猪的,一会儿就呼呼呼的了。窑里便静得很了,他觉得这样的静,完全是谋事的好时辰,他一定能给村长谋个事出来。

旺财这么在地上转着,拍着手,这样就想到了一串事。他将这些事串起来想,过来过去的想,才发现早就该告这狗日的把狗日的拿下了,这些事他咋就一直没有想到另一面的意思呢?那些干部下来说法,把理说得很明白,哪件事都能告他狗日的一个底朝天。他明白了为啥没读过书的人斗不过读过书的人,因为读过书的人一直在想,把一件事翻过来翻过去的想,把事的骨髓都想出来了。于是他趴在炕上开始写状子。他写得很激动,写完一件事,就要起来拍几下手,甚至要唱上几句。婆姨给他惊醒了,睁着蒙的睡眼说:“羞先人哩,驴喂了吗?”一转身又睡去了。

旺财写了一个下午。有些字不会写,就让儿子给他查字典。旺财终于完成了长达八页的状子。他读了又读,激动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他看到公安进村了,村长脸色苍白地给逮了出来。村长看着他,目光再不像以前那样了。他说我让你再牛逼!为了更厉害,他把状子改来改去改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才觉得很好了。

窗子里透明的时候,他便催着婆姨给他打荷包蛋吃。婆姨看着他说:“你别惹事,你爹都斗不过你能斗过?别羞先人了。看把你能的!”

旺财说:“你知道个!”他还想骂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还想骂女人是磨道里的驴,就走那么个圈子,可是他忍住了,在这个时候,家里不能出事,他要攒足劲儿和村长斗。

婆姨并没有给他打荷包蛋,只是给他烧了碗蛋汤,他心里想狗日的你看着,等老子告倒了村长,再熟你狗日的皮!旺财喝完蛋汤,便揣着状子到乡上去了。

旺财从乡上回来的路上很激动,那个接了状子的人说我们会派人调查的,如果属实,我们会处理的。旺财想,过不了几天村子里就有好戏看了。为此他路过小卖部时还买了瓶酒。

可糜子都快黄了,天也凉下来了,还没有任何消息。旺财整天蹲在山头上向东望着。东边就是乡政府。可是没有人来。旺财心里的劲像涝坝里扔进一块石头击起来的水圈一圈一圈地往外散着。

他看到人们依然聚在那里谝闲,他多想走过去谝闲。人闲了不谝谝,是要闷出事来的。可是他不敢去,那些人都知道他说过不告他就不姓常的话。这话太大,他想当初或许自己就不该说这话的。

旺财有些精神恍惚,他想他该再去趟乡上。于是晚上,他又趴了一个晚上,把那状子又抄了一遍,第二日一大早,便往乡上赶去。这次他没有让婆姨给他打荷包蛋,连鸡蛋汤也没敢让做。他悄悄地空着肚子上路了。

旺财回得家来,心想,这次要再不来人咋办呢?他不知道。

几天又过去了,旺财不敢上山头,也不敢到老墙根下闲谝。只好待在家里闷着。只好让儿子来回给他通信。

这天旺财想该出去走走,妈的,他能把我横吃了紧咽了。一出门,他就看见了两个干部。那穿戴一看就能看出来。其中一个就是他递给状子的那个。他忙迎上去,可就在这时,村长出现了。那两个干部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向村长走了过去,和村长握手后就跟着村长走进村长的院子里去了。

旺财站在那里待了半天,后来他想一定是先要找村长一件一件落实,如果村长不抵赖,村长的罪就能定了,要是村长抵赖,当然还得调查。这样想着,旺财的心里就松活了许多。他想最好村长狗日的抵赖,他们来调查,那该多有声势。旺财越想越来劲儿,便哼着小曲儿往回走了。他要让婆姨给他杀一只鸡,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是婆姨不在,他就亲自杀了。刚刚杀完婆姨就回来了。婆姨的眉像惊了的马鬃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他忙说:“乡上来干部了。”

婆姨把头往窑里探了一下,旺财说:“在村长家,正一件一件落实哩。”

婆姨说:“他们说要在家里吃饭?”

旺财说:“没有。”

婆姨说:“那你杀鸡做啥?看把你日子过的,明天乡上的干部来了给吃啥?”

旺财说:“明天他来了宰羊。”

婆姨说:“还过日子不?”

旺财说:“人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要不,人还活个?要是把那狗日的村长拿了,你说那是啥事?呵,你说那是啥事!”

吃过鸡,旺财待不住,便出了村。他要到村长那里去探探口风。来到村长大门前,他转了一圈,最后他来到房子后。村长的房子紧靠着窑根盖的。与窑根间有个二台,房子的后窗就在那台上,正好能上去看到村长上房里的事情。他就爬了上去。

旺财一爬上去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飘出来,他趴在窗口一看,两个干部正和村长碰杯,桌子上摆着大块的羊肉,冒着腾腾白气。旺财说这狗日的日子过的,过不了几天,我看你狗日的还这么过日子不?

那个干部端着一杯酒说:“我一看那就是个愣头,状子还写了八页。笑得人肚疼哩。”说着嘴里吃了一块肉,咂了一口酒又说,“你小儿子和他弟弟去验兵,你儿子走了,他弟弟没走成,他把这也列成罪状了,还说你儿子瘦得跟猴一样,一风就吹倒的娃。他弟弟身体结实、板正,当兵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亲自领着弟弟去的。他去找验兵的,说你正请验兵的吃肉喝酒哩,他好容易才把验兵的叫出来,他把弟弟拉到验兵的跟前说首长,你看看我弟弟这身体,连大炮都扛得动,别说重机枪步枪了。验兵的说大炮是扛的?他又说你看我弟弟这身体,和人摔跤两三个合上也摔不过,要是肉搏战,他厉害着哩。验兵的说大炮是扛的,打仗是靠摔跤的?说完就走了。你说他那个猪脑子,他把状子写成了这样子,这事也是他告的?还说你当公安的儿子还不是当兵才有的出息。”说完几个人就嘻嘻嘻地笑起来,像正在偷油的老鼠一样。笑得旺财全身发冷。

村长给那干部夹了一大块肉,那干部啃着肉又说:“这肉炖得香,比乡上的肉香。”

村长说:“以后馋了就下来,咱这里再没啥,肉多哩。”

那干部又说:“第二件是说扶贫打窖款下来,他没得到一分,他去找你申请,你却说你弟弟身体那么好,连大炮都能扛,打个窖还要啥扶贫款,他说这是打击报复,他还会用这词。嘻嘻嘻。”

旺财觉得这个干部一定是个女人转的,不然咋总这么笑呢,惹得别人也这么跟着笑。

那干部啃着一块肉,村长又一人给夹了一块肉放在跟前。

那干部啃完那一块又说:“第三件说是你二媳妇子生了个娃,一点奶都没有,你竟然找了村子里两个有奶的女人给你奶孙子,把打窖款就给了这两个女人家。这不是那时候地主的做法吗?”说着他又嘻嘻嘻地笑起来,说,“那一定是个二百五,这也算事?现在有钱想做啥就做啥,连养小老婆都行,听说现在有权有势的都兴养小老婆,有的几个几个的养,要让他知道还不告到中央去?”

村长把酒杯扬起来说:“喝酒喝酒,吃肉吃肉,放驴还不知道驴毛病,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要放啥屁。不说了,好好喝酒,今天不醉就是看不起我。”

于是几个人又端起酒杯来。村长的儿子坐在一旁说:“我让他狗日的不能好过,看我明天不拆了他的骨头我不姓常。”

另一个干部说:“不能那么做的,我们也知道村长是个正派的村长,所以才来把事情说一下,有了以后注意一下,没了算了,可不敢乱来,别把事闹大了。”

村长瞪了儿子一眼说:“你狗日的就知道拆人家的骨头,还知道个啥?有本事的人是要让他自己拆自己的骨头。知道吗,让他自己拆自己的骨头才是真正的本事。”

旺财心里一阵发麻,觉得有一股子冷气从两个裤腿往上蹿起,立时浑身害冷,他往紧掩了一下衣襟,就觉得大腿根子一热,接着顺着裤腿往下热去。旺财将手伸进去捏着,忙从台子上下去,对着墙根才发现已经尿完了,裤腿里像竖了根冰条。他向家里匆匆走去。村长毒着哩,说拆骨头就一定会拆了骨头的。他回到家里把自己用被子紧紧裹了起来,他觉得冷得要命,婆姨说:“你要捂死自己,你干啥去了,把你冻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