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鞭子从风中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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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杆上舞蹈

舞蹈是生活与劳动的艺术再现。近几年舞蹈艺术突飞猛进,已到了大自然万物无所不触的境地。当看到舞台上或沉静或癫狂的优美的舞蹈造型时,我总在想,哪一位舞蹈家什么时候,如果编创一段刮杆上的舞蹈,那一定是很有看点的。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它与这句话有关。

先说这阵势,就很有点波澜壮阔的意思。初夏插秧季节,在施好了农家肥,晒了个把月,土壤已十分松软的大田里放上水,把一个直径二三十公分,长六七米的松木檩条做成的刮杆放到水田里,刮杆上中间两头各站一人,由两匹高头大马牵引着,从大水漫过的高点向低点,一路刮过去。两匹马八只蹄在泥水中呱唧呱唧奋力地拉,牵马人挥舞马鞭嘘嘘嘘不停地吆喝。马头在扬,马尾在甩,刮杆在三个人的重压下卷起高出的淤泥,推开浑浊的波浪,水点子在飞,泥点子在溅,叽里呱啦,噼噼啪啪,闹出一派非凡的动静,犹如战车隆隆驶过,好似放排人急流而下。

整个阵势中,站在刮杆上的三个人最忙碌最辛苦,也最能显摆技巧,最显英武豪气。一会儿要马步蹲裆,把身体的重量死死压在刮杆上,一会儿要弯腰曲背,一条腿跪在刮杆上,另一条腿拉在水面上,到了田角拐弯处,他们又要靠双臂的力量像船夫推船一般把刮杆推驶过去。站、跪、蹲驶全看刮杆过处、水面的高低平洼而定,关键时刻还要毫不犹豫地趴在刮杆上。人体的前合后仰、翻飞逆转,都达到了高难度,高强度。

这就是刮杆上的舞蹈,是那种出身未捷身先泥的舞蹈。每逢插秧季节,青年小伙子,谁能被选中参与刮田,一定会招来姑娘们青睐的目光。而追逐着看刮田的阵势,也成了农村孩子们饱眼福的一大盛宴。

也许有人问:怎么没见过这种劳动场面呢?就说插个秧吧,咋非要弄出那样大个动静呢?

这也是一段历史。大集体生产队那会儿,水稻插秧技术刚刚从南方引进到我们这里,技术人员一再强调,为了保证插秧的成活率和水稻高产丰产,必须把插秧的地块整平到尽可能平的程度。一般一千余平方米的地块,肉眼平整,无论如何也是有很大误差的,那就用水平。插秧前在翻晒好施了农家肥的大田里放上水,明晃晃的一片,是谓泡田。通常要泡上七八个钟头,水渗透了尺把厚松土层的每一粒土分子,便相互间在水的作用力下,以固有的黏性勾肩搭背起来,改变了数日晒太阳,一盘散沙的形状,形成了黏黏稠稠的平面的聚合体。然而这种大体上的平整,远不符合插秧的要求。有小小的沟壑,有高出的小丘,如果在这种时候把秧苗插进去一是容易漂秧,二是容易倒伏,三是影响插秧进度。这就需要一道在水与泥的溶解中进一步把水田磨平的工序,刮田的活计便应运而生了。我佩服劳动人民的无限创造力。这种打磨水田的耕作方式,看起来有些夸张,但它在宁夏川区农村延续了好几十年。

稻花香里道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每每读到这首饱含享受丰收惬意的诗句,眼前总会浮现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心头总会跃出创造这丰收景象的艰苦过程中,舞蹈在刮杆上的勇士们。

在泥水田刮田,是一项十分消耗体力的活计,而且只要下到田里刮不完一块地,人与马都会全身没有一块干的地方。天气好也还不错,泥水就泥水吧,只消不停地用手在脸上抹一把,留出眼睛看见路就好。逢到了阴冷天气,单薄的沾满泥浆的衣裳贴在身上是个什么滋味?咬牙切齿,浑身哆嗦是谁也逃不过的。可在我的印象中,那个时候人们的英雄主义的情结咋就那样浓。那年月人们的肚子里是没有什么油水的,逢年过节才能吃一顿肉,饿着肚子干活也是常有的事。可是无论有多累有多苦,只要生产队队长表扬上几句,人们投过去赞赏的目光,他们又都嘻嘻哈哈地干得更加欢实。

有人说人老几辈子穷怕了的农民,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往前走心里踏实;有人说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人们的头脑简单,抢着干重活累活是一种必然;有人说,大集体时在一起劳动,人多热闹,大家在追求精神上的一种愉悦。可无论怎样说,善于苦中作乐的农民们硬是把刮田那样一项又脏又苦又累的活计搞得轰轰烈烈喜笑颜开。疲劳在笑声中飞扬,水田在人们的劳作中被整平了。说他们在刮杆上舞蹈,一点也不为过。

三十岁刚出头的妇女队队长灯嫂,那几年几乎成了刮杆上的舞蹈明星。她个头不高,皮肤白而润泽,眉眼极是水灵。据说有人仔细端详过,她的身板极像过去农家用的灯盏,该凸出的出,该凹进的凹进,甚是匀称,所以有了个灯嫂的称呼。走起路来,胸前跳着,身后颠着,头上两条短辫子绕着,很是一道耐看惹眼的风景。她机敏开朗,任谁跟她开玩笑,无论是荤的素的,她都能调节得叫你喜上眉梢。本来刮田的活计是只有男性劳力才可承担,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一帮小伙子非要闹着叫灯嫂站刮杆。他们是想看灯嫂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子上时的模样,更想出灯嫂的洋相。原本也就是说说罢了,谁知灯嫂经不住小伙子们的挑唆,裤腿一挽,碎花花月白衫子下摆一系真下了田站上了刮杆。顿时,刮杆两边和牵马的男人们立马来了精神,两匹马似乎也觉出了异样,拉得格外卖劲。刮杆在泥水中疾行,泥点子、水点子砸在灯嫂的身上,单薄的衣服透出了她优美的曲线。灯嫂在刮杆上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时而左倾时而右趔,水田里欢笑声一片。一个来回之后,灯嫂竟站立蹲跪十分自如,爽朗地笑骂:“想把我轰下刮杆,没门!我可是县中学平衡木的冠军呢。”

灯嫂不仅在刮杆上有番好身手,而且极具眼力。每刮一块田地,她先在四道埂上走一圈,根据水渗的深浅判断一块田什么地方低,刮杆从哪里下田,路线怎样走便心中有了数。她不仅在刮杆上舞蹈游刃有余,而且还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指挥者。在她的指挥下,不仅节省了人力畜力,而且田还刮得特别平。插秧的人称赞,刮田的男人们欢喜,浑身上下泥猴一般的灯嫂更是春风得意。每到插秧人休息的间歇,男女老少都会赶过来一睹灯嫂刮田的风采。从此,每年插秧季节,灯嫂便成了刮杆上无人替代的角色。

也许正是因了刮田时颇具壮烈色彩的阵势和灯嫂那站在刮杆上的英姿,到插秧季节,村里的半大孩子们充当一个刮田人的角色,便成了他们的一个奢侈的梦想。

不光是好奇,还有好玩。玩泥玩水本就是孩子们的天性,加之孩子们身子轻,按刮杆时还能双腿跪在刮杆上,这种形似坐船坐车的感觉,谁不想一试。

一个叫二蛋、正上初中二年级的男孩子不知是要表现一下自己的英雄主义情结,还是要近距离偷窥一下灯嫂沾满泥水的风姿,在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跑过去靠着灯嫂跪在了刮杆上,没曾想刮杆没前进几米,二蛋便从刮杆前翻了下去,被平平地轧在了泥水汤汤里,待灯嫂把他从泥水里翻起来之后,两只泥猴谁也看不清谁的眉眼。我们这帮试图逞一下能的半大孩子们自此便只有站在田边凑热闹的份了。

有人说自得其乐是人的一种天性。如今在农业机械已经十分普及的时代,站在绿油油的稻田前,我时常在想,自得其乐也好,苦中作乐也罢,还真是需要一个特定的舞台的。这个舞台承载着那段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人们特有的崇尚、追求和心中的偶像。

2007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