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鞭子从风中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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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味乡土

村边的小溪

小溪在村子的西边,它是我们村三百多亩土地的主动脉。有了它,土地就有了生命,就有了春种夏收,碧绿金黄;有了它,庄户人就有了希望,就有了人欢马叫,福禄吉祥。

可是,它不怎么直溜,像宁夏地图西边的那一条线,曲里拐弯的。躺在我们村的版图上,倒像是随手拽下的一根弯弯曲曲的发丝,竖着放在了一页稿纸上。它从横贯东西的波浪渠入口,由南向北,轻轻地绕着,摸索着绕过村庄;静静地流着,哼着小曲,流过高田,流过洼田,流向湖田。如果说,大江大河是水流的高速公路;那么,村边的小溪就是水流的阡陌小径了。因为小,水流量不大,因为弯曲,水流速缓慢。因为缓慢,渐渐地在它的转弯处,就形成一些滩涂。这样的水渠,对于完成三百多亩土地的输血功能,是有些吃力的。可是那年月没人能把它取直。它的形成与解放前土地私有相关。凡是绕了大弯子的地方,肯定是土地多,又比较强悍的大户人家;凡是比较直的地方,肯定是土地较少,又比较柔弱的人家。噢,原来无骨的水也是欺弱怕强的。

小溪弯曲,水流缓慢,给农事带来了很多不便,到了春天小麦淌头水的季节,大量用水的时候,虽然渠水放的很大,往日静静地在溪底流淌的溪水,漫过了小溪两边浓密的几乎锁严了水面的青草,往往造成多处溃堤,然而它的流速毕竟是缓慢的,溢漫处堰几锹土就是了。

因为弯曲,因为缓慢,就有了柔肠百结的气韵,像一首婉约耐读的诗;因为弯曲,因为缓慢,就有了一种视觉上的美感,像少女挺胸撅臀的曲线。而正是这种气韵与美感招来了植物界的各种精灵,麻黄草、苦苦菜、串串秧、蒲公英……爬满了小溪的两岸,到了仲春季节,各种花草竞相开放,像是给弯曲的小溪编制了五彩的花环。蝶儿来了,欢唱着起舞;鸟儿来了,欢唱着对歌;蜻蜓来了,或俯冲或空中定格,展示着非凡的技能。光着屁股蛋子的孩子们来了,在弯弯曲曲的小溪上闹出童趣。

我认识村边的小溪是1955年的夏天,那时我不满三岁,是忘情地撒欢的年纪,跟着村里的大孩子投入了小溪的怀抱。小溪的水深浅不一,深可达脖颈,浅只湿过脚背。完全可以不必为怕淹而发怵。炎炎夏日便成了村里孩子们消暑的好去处。我双手撑在溪底绵绵的波浪般的沙土上,让身子浮起来,双脚溅出雪白的浪花,凉爽极了,开心极了。稍稍大一些之后,便摸索着往深的地方去,紧紧抓住溪边的毛柳,试着浮起身子,扑腾两下,冷不丁喝两口水,赶快立起身,这时候,大孩子们就拍着光屁股喊“山汉洗澡,柳卯子抓好!”嬉笑我。游累了,耍够了,就到小溪拐弯处的燕子滩去玩种西瓜的游戏。燕子滩水不过盈寸,意即燕子站在水里能喝水的地方。小溪拐弯形成的几个大滩涂,都被我们取了名,什么饮羊泉、卧牛槽……都以滩涂漫过水面的深度取意。躺在燕子滩上,眼望着蓝天,沐浴着阳光,背下还有柔柔的流水,四周是青青的草,艳艳的花。几分浪漫,几分惬意,把孩子们的天性放飞得浓浓的,酽酽的。所谓种西瓜,就是以手指插向松软的泥沙中,使劲地晃悠,让水面形成的波纹一圈一圈,把流沙荡成西瓜纹路的样子。有个七八圈,西瓜般大小再来一个。有时候孩子们一起动手,十来分钟时间,燕子滩就变成了薄水漫溢的金色的瓜地,太阳光一照,再有些微风荡过,晃荡荡的煞是迷人。

村边的小溪是孩子们的乐园。打水仗是每天下水必需的游戏。紧闭着眼睛,扬起小手泼呀泼,稚嫩的笑声,飞溅的水花惊飞了蝴蝶,吓走了蜻蜓,醉颤了溪边的花草。顺着溪水,爬进豌豆地里吃青豌豆,瞅准瓜地,偷两个半生不熟的西瓜,撂入小溪,漂到下游无人处分享……收场戏还是那首童谣:“雨雨大大地下,精尻子娃娃不害怕……”一个个光着屁股跳着、喊着,提着衣服,于烟雨中,跑回自己的家。那时节雨多,几乎天天下午总要有那么一阵,似乎是专为孩子们设置的收场锣鼓。

村边的小溪在我眼中存活了四五年。1958年大跃进人民公社,田园化开始,小溪改变了容颜。先是被取直,后是挖深挖宽。直了宽了深了,水容加大,水速加快,变成了单纯意义上的灌溉渠。小溪失去了当年的气韵与清静。后来的孩子们再也找不到我童年时的那种感觉。

我怀念村边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