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坨坨的果子红了:小说卷1(红枸杞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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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崤山秋雨(1)

李海潮

崤山的秋雨说下就下。冷风裹挟着雨滴抽打着过往的人和车辆,车辆的窗玻璃模糊一片,轿车刮雨器像两只细长的胳膊,在重复同一种动作,尽职尽责地工作着;雨水洗刷,街道地砖很快凸现出砖纹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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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富强叫司机刹住车,他挤进围得铁桶似的人群。不看还好,一看坐在地上的那位头发如荒草的可怜女人,他倒抽一口冷气……

那位女人在法院门前留守已经两天啦。两天来她没吃没喝,只知道哭,不叙述自己的身世,不表明自己的冤屈,亦无人知道她来自外市还是本市,是城市个体经营者还是某单位的下岗女工。

这女人可怜啊。

这女人可能官司打输了。

这女人可能是逃荒来的。

这女人的男人是干啥的?

人们走过来,又走过去,这样随口议论着。法院的人上班又下班,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女人身下垫着一个旅行包,有时吟吟地哭泣,有时怔怔地发呆,有时像一头年老而患病的母牛,蜷缩着身子,口中喃喃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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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城建局领导陪着郭富强顺城市街道巡察。再过一个月,中央派来的专家检查组要来验收申报的文明城市。城市街道的清理、公共厕所、垃圾箱、绿化带、商业门牌、交通岗的设备及诸如污水处理等工作在市政府的日程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法院是处理纠纷、化解矛盾的地方。在判决书下达之后,总会有吵架、争执甚至大打出手的现象发生。这种现象不可避免,也司空见惯。但郭富强犯疑的是,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像妻子陶桂花?要真是她又怎么会流落到这座城市,又怎么会在法院门前?她究竟想做什么?如果上法院,她又要告谁呢?他又安慰自己,不是陶桂花,绝对不是!

如果没记错,陶桂花应该属羊。二月份出生的羊命最苦,青草没出土,啃不上,去年冬天储存的干草玉米秸经过风吹雨淋已经腐朽发霉,不好入口,真可谓青黄不接,人和牲口都怕赶上闹饥荒的艰难岁月。迟一分钟不生,早一分钟不死。也许迟出生一个月、两个月,陶桂花的命运就会大为改变。

陶桂花的确命苦。她17岁那年,父亲还在永胜供销社当营业员,就在父亲值夜班的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父亲被几个盗贼差点捂死,供销社里的物品被盗走,一卷的卡布,两卷的确良布,眼睁睁地被人掮出去装上车。父亲口中塞着毛巾,四肢像猪一样捆得很结实,头上还蒙着两床棉被。盗贼为了破坏现场,在供销社地上和门外撒了许多水果糖,天亮路过的人哄抢果糖彻底破坏了现场,盗贼没被逮住,父亲大小便憋了一裤裆。幸免于难的父亲捡回一条命回家休养。从此,父亲因受惊吓而变成半傻呆愣的木头人,木头人的魂早被阎王勾走了,父亲就在全家人的轮流监管之下,死守家中。终于有一天,父亲说出去上厕所,家人放松了警惕,没有抽一根烟的工夫父亲便在一间茅草屋里用宰羊刀自刎而死。残阳如血!陶桂花抚尸大哭,父亲的血糊在她的衣襟上,父亲的血凝结在她的心坎上!

还是在头一天,陶桂花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秋季运动会。在初二级女子跨栏比赛中她奋勇争先,夺得第一名,为班集体争了光,她个人也获得了一张奖状和一个搪瓷缸子。父亲的早逝,使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父亲的死,县供销社也无能为力。为了生活,母亲带着她们姊妹五人,披麻戴孝来到县政府上访,县上的领导干部被她全家人的悲痛声感动得纷纷落泪,最后县长拍板,将她全家农转非,吃商品粮,并安排母亲接替父亲到供销社继续当营业员。陶桂花辍学,早早安排在县轻工机械厂当工人。

陶桂花虽然当了工人,但精神萎靡不振,始终没从父亲冤死的哀伤中挣脱出来。别人的悉心关照都使她潸然泪下,领导在职工大会上的一句语气稍重的讲话,都令她直打哆嗦,她习惯于瞪大惊恐的眼睛,语言也吝啬得只有“嗯”“不”,有时习惯用摇头表达思想,用“守口如瓶”来形容她的为人非常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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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长了,鹰飞了;冰融了,花谢了。时间如白驹过隙,不觉五年飞逝。二十二岁的陶桂花出落成一个扁胖扁胖的大姑娘啦,她的模样不赖,瓜子脸,棱鼻梁,高挑身材,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刀割一样的双眼皮,一头黑亮的长发披在屁股上,再加上成熟少女特有的红晕,真叫厂里的职工多看几眼。但陶桂花家贫,每月挣62元钱要一分不落地交给母亲来供弟妹上学穿衣、贴补家庭用度。陶桂花就本分地上班,按时回家,出了城市的柏油路,再沿着白杨树夹着的铺满卵石的乡村马路,心中想着温暖的旧房子骑自行车回家。她那身干净而洗得微微发白的灰蓝色帆布工作服一直是她的外包装。三天两头有人介绍中专毕业、大学毕业的男孩来轻工机械厂“看”陶桂花。陶桂花情窦初开,见厂里几个仿佛年龄的姑娘都结了婚,她也背着母亲与男孩看电影、下馆子、轧马路。一次被母亲撞见,男孩被陶桂花母亲臭骂一顿,从此男孩再没找她。陶桂花老老实实随母亲回家,母亲抽了她一记耳光,她吓得直眨眼睛,接着鼻孔流血了,母亲就没再抽,只是声色俱厉地警告她,别再跟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往,要找对象,必须再工作四年,好好给家中挣四年工资,那时候兄弟姐妹都安顿好了,你才二十六岁,又有稳定的工作,还愁找不上好对象吗?听妈的话,仔仔细细过几年苦日子!陶桂花用手背捂着流血的鼻子,鸡啄米似的点头,眼泪瀑布样流下来同鼻血汇集,顺腮帮往下淌。母亲端一盆水给她洗脸,她不哭了,母亲又在哭。

陶桂花真格就听了母亲的话,努力遏止着青春期欲火的蔓延,见到好男孩她爱理不睬,更兼厂里人背后说她父亲含冤而死,讹传上次母亲恶语中伤了追求陶桂花的大学生,传闻愈传愈玄乎,不明真相的人都把陶桂花的母亲当成了赤峰县城少有的母老虎,未请媒人试探男孩先胆寒三分,陶桂花就这样被“挂”起来了。

陶桂花的弟弟妹妹在这短短几年间各有了较好的着落:进厂的进厂,外地上学的上学,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俩大眼瞪小眼!人们背后叫陶桂花的母亲老妖精,打扮起来像是陶桂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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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富强隔天又驱车巡察街道新设施建设时,不成想又碰上前些天在法院门口街道上啼哭的女人。

崤山的秋雨说下就下。冷风裹挟着雨滴抽打着过往的人和车辆,车辆的窗玻璃模糊一片,轿车刮雨器像两只细长的胳膊,在重复同一种动作,尽职尽责地工作着;雨水洗刷,街道地砖很快凸现出砖纹图案。这个女人就躲在十字路口距红绿灯不远的出租房门前雨棚下。她跪在散水砖上,尽管身上披着一条毛毯,但还是在瑟瑟发抖,她手中拿着一杆粗芯绘图铅笔,在一张宣传画背面写着自己的姓名、年龄及家庭情况。她出门时带的4000元钱全部花光了,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想请过路的好心人给她点儿吃的东西,她要在崤山市找到丈夫,找到丈夫她就能找到走失的儿子成成,她要报恩……

郭富强戴着墨镜,在距这女人五米远的地方,透过玻璃车窗仔细辨认着,他吃惊地想,这个可怜的女人会不会真是他的妻子陶桂花,那瓜子脸,刀刻般的双眼皮,尤其是那张红中带紫的脸蛋儿,可不就是与自己相伴近六年的结发妻子陶桂花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前几天她还在法院门上,她的出生地在贫甲天下的赤峰县,怎么千里迢迢赶到了崤山市?莫非……

郭富强转过头,心中忐忑不安。坐在小车里,他不敢深想,他不让司机小钱发动车,宁愿头靠在靠背上闭眼猜想。崤山市坐落在四面青山的怀抱里,平时晴空万里,山清水秀;一旦铅色烟云飘来,笼罩着峻峭多姿的峰峦,整座崤山就如接受上苍赐予的沐浴一般,蒙蒙细雨中渐渐绽开无数朵伞花。对对情侣深情依偎着串行,温情脉脉的身影融进崤山柔和的气息里。秋雨渐大,那位女人的身旁已经没什么人围观,她孑然一身,双手合十作揖,有气无力地叩头,仿佛眼前端坐着一尊活佛,只要诚心乞求保佑,她今天就能得到食物和住所,她今夜也不会被冻死街头。

郭富强用摇轮转下车窗玻璃,雨帘中那位女人还在虔诚地祈祷,而祈祷的方向正对着他的小轿车,正对着郭富强本人!小钱真猜不透郭副市长在思考什么。

开车,郭富强用摇轮转上窗玻璃说。飞入车内的雨点已经打湿了他的右半个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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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富强现在的职务是崤山市副市长,分管公检法司和城建。崤山市虽然人口只有36万,但这是一个新建地级市,对于城建部门来说,都是百废待兴,要彻底改变原有面貌,在短短几年实现经济腾飞谈何容易。城建规划得到专家和上级领导的反复论证,八纵九横的街道蓝图气势恢弘,造型蔚为壮观,市民们为生活、工作在这样一个崭新而年轻的城市倍感自豪!因为建市,郭富强才应运而生,实现了小鲤鱼跳龙门的政治抱负。

郭富强原名叫郭富,从四川建筑专业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在赤峰县花喜鹊乡政府工作。母亲在他念中专时因多年疾病过逝。父亲原本是一个社办教师,也因家中突如其来的变故,半途告别了心爱的学校回家务农,种几亩薄田勉强扶持三个孩子上学,其家境凄凉可以想见。郭富身为独子能分配到乡政府工作可以说是揭了天牌。贫不择妻,郭富在一个偶然机会认识了二十七岁的姑娘陶桂花,一方面是陶桂花母亲对长女的婚姻管制松了绑,一方面是郭富婚缘到了。一个缺母,一个丧父,一个是冰天,一个是雪地,自幼贫寒的身世,拮据的生活使两位质朴的青年找到了契合点。与其说是两人相爱,不如说是两人相怜,他俩结婚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首先是结婚的财礼,高价彩电、洗衣机、燕舞牌双卡录音机,中档次的家具使小两口债台高筑,苟延残喘;继而是陶桂花确诊为乙型肝炎,需要停班休息治疗。小两口从清淡的生活中再挤出点儿钱来买药治病,无疑是雪上加霜。就在此时,陶桂花的母亲又逼女儿女婿筹措5000元钱给陶桂花的大弟弟娶媳妇,陶桂花四处叩首求情,郭富兀自捉襟见肘,再摊上这么个穷岳母,整天愁眉不展,口中不说,心里已有悔亲之意。郭富借口工作忙,金蝉脱壳,干脆住在乡政府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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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桂花在郭富没回家的两个月中甩开膀子干成了两件大事。这头一件,就是借了轻工机械厂两千元钱,借了刁厂长私人三千元,这在厂里可是件街谈巷议的大事。你想想,一个姑娘家狮子大张口,又不是厂长的三亲六戚,左拐右弯也和厂长家人沾不上边,厂长就爽快地把厂里的两千元现金借给陶桂花啦?这还不算,刁厂长还把自己五年定期储蓄的三千元取出来麻麻利利地借给陶桂花,凭什么呀?就凭厂长肥大的手掌不经意地压在陶桂花那洋葱般的玉指上,摸娑着,捏着,爱不释手。陶桂花浑身颤抖着,咬着牙强忍着,始终没敢把手抽出来。这第二件,就是陶桂花花了两百元请人冒名顶替小弟参加中专升学考试,竟被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录取!母亲从此对陶桂花言听计从,视为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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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富在乡政府待了两个半月。一次到县林业局参加了一个培训会,顺道回了趟家。进屋才发现家具上落了一层灰尘,方知桂花许多天没在家中住了,他猜桂花也许是因为怄气,才暂时搬回娘家住的,他就骑上自行车来到岳母家。见岳母院门上贴着新婚对联,一问庄邻方知小舅子刚结婚,是桂花自作主张从厂里借了五千元,答应月月从工资中扣除的。这么大的事桂花怎么没跟我咕叨呢?小舅子结婚岳母怎么没通知我这个女婿呢?郭富见岳母嫌贫爱富把自己当外人,妻子拿自己当邻居,小舅子小姨子拿自己当路人,他就认为自己在陶家是多余人,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受污辱的偏激情绪令他不辞而别!背后传来新婚小舅子莫名其妙的威胁,你要是回去动我姐一指头,我明儿非打折你一条腿棒子。桂花究竟在谁家,庄邻说她不知道,陶桂花小弟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她可能赶着缝被褥做准备工作。

郭富心里想,就凭你小弟那副吊儿郎当的流氓相,还能当人民教师?他坚决不相信能考上师范。郭富就到厂里找桂花。厂院里碰到的人像避瘟神一样躲着郭富,郭富满腹狐疑:这就怪了,平时来厂里找桂花,工人们嘘寒问暖,亲如家人,今天怎么都板着脸?有人低着头擦肩而过,有人假装不认识。越是这样他越是心神不定,问看大门的李大伯。大伯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郭富一眼,神秘兮兮地摇摇头说,啊?你找媳妇桂花吗?我好几天都没见啦,她干什么我哪知道。

李大伯眼睛并不花,他在门房下象棋,还从来没有人能赢他,他经常卖高棋,招外单位的人来对弈呢,今天怎么鼻子插葱装象呢。郭富就骑自行车回家,看媳妇在不在。

时候已是深冬,寒风像无情的鞭子,抽打着行人的脸。出了赤峰县城,天已大黑,依稀能看到鹅卵石铺成的马路。郭富赶集似的拼命往家里赶,自行车胎弹起的卵石时不时砰的一声四处乱飞,路上的尘土被风扬起,像恶魔般旋转,在郭富周围缠绕,仿佛阻止他前行,又仿佛一位变幻身姿的魂灵,守护着郭富不要从自行车上跌下来,庇护他去完成一项庄严而神圣的使命。

路上迎面开来一辆拖拉机,发动机和铁皮车厢发出地动山摇的噪音。尽管拖拉机只亮着一盏灯,像发困的独眼龙一样奔驰,郭富还是很小心地下了自行车,紧靠路旁一棵白杨树,待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去了他才跨上自行车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