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彩虹脚下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乡下度过的第一个星期天。
以前我在家的时候,星期天总是忧郁沉闷的日子。每次穆迪太太都会戴上她那顶黑帽子,一脸肃穆地去附近一栋丑陋的砖头房子里待上个把小时。回来后,她老是一副什么都看不惯的表情,而且皱着鼻子,不住地摇头。妈咪多半接近中午才起床,喝过茶后就出门了。对我来说,星期天总是漫长又孤单。
可在这里,每个人都穿上自己最鲜亮、最好的衣服,而且,每个人都要教堂。十点四十五分,大家一起出门,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横穿野地。又起雾了,可鸟儿依旧在雾里唱着歌。彼得和他爸爸走在最前头,我也很高兴不用和男孩子打交道——我确确实实不喜欢他。珍妮特跟跳舞似的,一会儿绕过泥地里的水坑,一会儿跳过草丛。约翰尼和弗兰西丝一左一右地牵着妈妈的手,一路上都起劲儿地聊着,而且几乎不需要对方回答。布洛德文留在家,这一周轮到她照看罗宾和露西。两个娃娃还太小,不能和我们一起去教堂。
我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心里巴望自己可以不用去。待在那里一定闷极了,为什么小孩子也要受那份罪呢?然而,教堂的钟声已经响起,在浓雾中“当,当,当”地响着,似乎一刻也不肯停息。很快,我们看到了一扇大木门,一些人正等在那里,向欧文太太问好。他们似乎和她很熟,也很爱她。我们到得挺早的,大家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相互问安聊天。就在我默默站着、等待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副令人吃惊的景象。
教堂的墓地里开满了雪莲花,花儿混在野草中,一簇簇,有些甚至覆盖了坟墓。我离开人群走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当我弯下腰,仔仔细细观察时,我就把其他人给忘了。透明的叶芽还裹在叶鞘里,花却已盛开。我从没见过这么白、这么一尘不染的花。
它们爬在已经有些倾斜的墓碑上,厚厚的一大片。碑文已经风化,变得模糊不清,而且多数碑文都是用威尔士语写的,只有一个用的是英语。我透过蔓生的常春藤枝子,尝试拼出那些单词:
大卫·戴维斯,1810-1880,在……
下面的词很模糊,我只能勉强辨认出最后一句:
……有满足的喜乐。
我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听过类似的话。它很像欧文先生读过的那一句,但听起来更棒一些。
在……(某地)……有满足的喜乐。
那些看不见的词是什么呢?在哪里可以找到满足的喜乐呢?
我站在那里浮想联翩,都不知道珍妮特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亲热地从后面拍了我一下:“伊莱恩,我们要进去啦。”
随后,我们跟着大家走进教堂,直走到我们那一排靠背长椅前。约翰尼似乎很喜欢和别人打招呼,他一面笑容满面地四处问好,一面弄出好大的声响。他掏出手帕、祷告书和一些零钱,小心地把它们排成一行。随后又把三只祷告垫高高地叠起来,以便会众站起来时站上去,这样他能看到别人,别人也能看见他。在一片轻微的椅子推拉声和衣服窸窣声中,我们终于全都站好,礼拜开始了。
然而,我的思绪立刻飘远了,因为我并不想听。我反复默念着墓碑上那句话:“有满足的喜乐……有满足的喜乐。”
我感到这句话是某个惊人的秘密的核心,也许,其他那些看不清的词是理解它的关键。究竟,在哪里会有满足的喜乐呢?我短短的一生沉闷又孤单,从来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喜乐,因此急于弄明白。我出神地站着,把其他事都忘了,可心里又暗暗期待着会有什么发生。就在这时,阳光突然穿透雾气照射进来,教堂里顿时满了金光,看起来是那样辉煌。阳光照亮了有污渍的窗,在彼得和唱诗班其他男孩的头上、雪白的罩衣上闪烁,使弗兰西丝充满惊奇的双眼闪闪发亮,也温暖和祝福着我们每一个人。在这神奇的阳光中,每个人都仰着脸,神圣而庄重。我瞥了珍妮特一眼,她正仰着头,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唱歌。
那一刻,我仿佛有点儿明白什么是“满足的喜乐”了:它能点亮和改变一切,即使是最丑陋的东西;它能使沉闷和平淡无奇的事物显得珍贵和美丽。然而,就在我刚发现这个秘密时,一片云飘过来,挡住了太阳,教堂里再次变得暗淡。
我们出来时,天下起了小雨。孩子们蹦蹦跳跳的,像离开了马厩的小马。卡德沃勒也欢天喜地地前来迎接我们,似乎过去那一个小时里它一直在等候着。这会儿,它忍不住直蹦,还试图把它那泥爪子搭在我们的“礼拜服”上。我们回到家,每个人都感到身上暖乎乎、湿漉漉的,而且,所有人脸上也都红扑扑的。
吃过午饭后,雨还没有停。我们都聚在火炉边,等待他们所说的“星期天的乐事”。三点十五分我们要去上主日学校,在那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孩子们打开一只柜子,里面有书、填字游戏和其他一些玩具。据说,这只柜子只有在星期天或哪个孩子生病时才会打开。我送的巧克力也拿出来了,看到它我真高兴。在家的时候,妈妈总给我买各种糖和巧克力,我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可在这里,这些东西只属于星期天午餐或晚餐后,以及大家围坐在炉火前的时光,因此孩子们都十分兴奋。从教堂回来时,约翰尼就已经谈了一路。
我们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决定好谁该得到什么,又花更长时间把巧克力分了。最后,房间里安静下来。彼得和珍妮特各自专心地看书。弗兰西丝抱着卡德沃勒的脖子,为它读一个故事。约翰尼打算用黏土捏出一系列的“挪亚方舟动物”。罗宾摇摇摆摆地走到布洛德文身边,要给她“帮忙”。欧文太太把露西带到楼上去了。因此,除了弗兰西丝轻柔的读书声外,就只听见大伙儿起劲儿地嚼着巧克力的声音。
我坐在桌前给妈咪写信,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亲爱的妈咪:
请来接我回家。我不喜欢这里,那些孩子都不和我玩。这里冷极了……
我一面咬着铅笔头,一面望向窗外,想要得到一些灵感。雨还在下,但是天上的云很亮,感觉太阳快要出来了。我一直看着,渐渐发现不仅云很亮,就连雨水仿佛都带有一种银光,落在篱笆上的雨珠儿也在闪烁。终于,我见到一道美丽的彩虹——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亮的彩虹。其他人都围着火炉、背对着窗户,没有发现。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彩虹,我自己一个人的。
我读过的一些故事书说,彩虹脚下埋着宝藏,而这道彩虹的“脚”就在对面的山坡上,隐没在一道石墙后。尽管我已经不再相信童话和藏宝故事,但是,能站在光里、让那些颜色在我身上流动,应该也很有趣。
我静静站起来,合上书写纸,朝门口走去。没有人问我去哪儿,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彼得和珍妮特都是书迷,这会儿正一心一意地读着书——反正他们对我也不感兴趣。我的外套就挂在前厅,我赶紧拿下来、穿好。随后,我轻轻打开前门把手,溜了出去。
我向山坡上一路小跑,那发亮的雨水轻柔地落在我的两颊上。彩虹看起来淡了一些,但依然挂在前方。可是,就在我终于来到它所驻足的那面墙时,彩虹彻底消失了。太阳出来了。
我出神地站着,抬头看那面墙。在它后面是那个神奇的地方——彩虹的驻足之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像帘子一样,让人感到隐秘又刺激。我沿着墙根儿走,拐过一个弯儿,又拐过一个弯儿,最后发现一扇绿色的木门。透过门上的裂缝,我看到一座灰色的石屋,还有一个花园。石屋的窗全都紧闭着,严严地拉着百叶窗。
门锁得很牢,看来房里没人居住,这个彩虹驻足的花园是个无人问津的废园。我突然想要不顾一切进到里面去。
花园里长着一些高高的树,树枝探出了墙头。如果是彼得和珍妮特,他们很容易就能爬上去,但对我来说却很困难。我在那些枝子下徘徊,想要找到垫脚的地方。最后,我发现墙体有一处已经破损,前面恰好长了一丛灌木。这下,我轻松地攀上墙头,抓住一枝伸过墙来、像在欢迎我的苹果树枝,哧溜一下就翻身滑下去,站在了泥泞的草地上。这可是我头一遭尝试“体操”动作,有人看着我的话,我肯定连试都不敢试。
有好一会儿我只是站着,心里还有点儿害怕。然而,鸟儿的叫声给了我勇气。花园里有许多鸟,正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大声歌唱。花坛被野草覆盖了,不过也开着不少雪莲花。这里没有人打理,到处是落叶,有些植物埋在厚厚的碎橡树叶里,看起来倒像是从落叶里长出来的。
我一面小心翼翼地走着,一面细看那座房子。它确实是个空屋。所有的窗都锁着,挂着百叶窗帘。前门结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我想,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我转身走向花园,想要找出彩虹的“脚”是从哪儿伸出来的。突然间,我明白了——不远处有一个隆起的小草坡,上面没有落叶,但是长着一些冬兔葵。它们含苞未放,看上去就像些小脑袋上长着金色头发的婴儿,戴着绿色的项圈。
我以前常看见雪莲花开在路边,从停在街道上的手推车车轮底下长出来,又或者环绕树根生长。可我没见过冬兔葵——当然,后来我才知道它们的名字。当时我只是寻思着,也许世界上别的地方都没有冬兔葵,除了在“我的花园”。我久久地蹲着,看着。一月的阳光很淡,但落在我的湿头发上,还是让我觉得温暖,也令冬兔葵变得金灿灿的。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我还嗅到空气中飘着一股特别的味道,既甜美又强烈。原来,石屋旁长着一丛紫色的花,是野生的紫罗兰——它们正盛放着。
我忘掉了害怕,开始大胆探索“我的王国”,前前后后把它走了个遍。我想,我不会把这里告诉任何人,我将独自在这里玩,再也不用为不会爬树或不会玩儿他们那类蠢游戏烦恼了。我还发现了一截有点儿烂了的梯子,它就躺在石屋后面的草地上。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拖着它穿过整个草地。最后,我终于把它靠在花园边的墙上——以后进来可就容易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失踪”后,别人会有什么反应。我爬到梯子的顶端,还想再看一眼花园。回过身,我才发现太阳已经快要落到西面的山后,鸟儿也安静了,只有一只栖息在苹果树上的黑鸟,依旧唱着欢歌。
“满足的喜乐,”听起来,它像是这么唱,“满足的喜乐,满足的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