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有千种风情:柳永的风月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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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路北上,崇安少年郎(4)

孙何也被柳七的才华折服。据《宋史》记载,孙何“乐名教,勤接士类,后进之有词艺者,必为称扬”,这样一位爱惜人才、倾心词曲的官员,本来可以帮助柳七在仕途上少吃一些苦头。在杭州时,孙何确实对柳七礼遇有加,将其奉为座上宾。但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孙何受诏回汴京供职太常礼院,柳七还曾作词《玉蝴蝶》以赠别。

渐觉芳郊明媚,夜来膏雨,一洒尘埃。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银塘静、鱼鳞簟展,烟岫翠、龟甲屏开。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莱。

徘徊。隼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垒。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玉蝴蝶》

由词来看,孙何离杭返京前,柳七还曾陪他游玩山水。南方的春日风景,鲜艳旖旎,令人流连。柳七也没能在此时狠心舍下如画的美景与美人,仍然滞留杭州,没有北行。

孙何或许还曾慨然许诺,待有朝一日柳七抵达汴京,将如何助他青云展翅。可惜的是,春花谢过夏花红,秋叶飘落冰雪浓,本以为过了寒冬明年又会春到,但谁知纷飞的大雪就像送葬的纸钱——这年冬天,孙何在汴京病逝。

柳七是否及时听闻了这个噩耗,后人不得而知。但另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想必他是知道的。这一年,自幼聪慧享有才名的晏殊,得到江南按抚张知白的力荐,以“神童”名入汴京考试,于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宋真宗对其赞赏有加,亲赐同进士出身。

到底是江南烟雨风月更夺人心魄,还是汴京权力场更令人滂湃,柳七心中或许自有计较。

绮罗丛里万柳千花

没有一个朝代的青楼,其繁华程度可与北宋比肩。本是做着皮肉生意的场所,却在吟风弄月、多愁善感的文人笔下不断得到美化、诗化,以至于数百年后,鲜见有人再关心它最初存在的意义,也多忽略了万千娇红身后一段段血泪身世。在经济复苏与社会稳定的前提下,美人美酒、软枕暖被、胭脂红粉、丝竹管弦,凑作一堆,喧嚣着,呻吟着,沸腾着,成为上至皇帝下至黎民共同的娱乐活动。

举国上下皆有香粉飘散,文人晕眩得尤其厉害。万千青楼,俨然就是宋代文学的温床。遍览宋词,歌儿舞女的妖娆身姿萦绕不去,才子美人的悲欢离合屡屡上演。青楼里的人与情,丰富了文学的题材,也让文学更接了地气,多了市井味道;文学如同一袭面纱,模糊了肉体交易中的欲与悲,影像朦胧绰约,双栖在红罗帐里的,仿佛果真是一对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痴情鸳鸯。

在宋代乃至中国青楼史上,柳永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离开崇安后、抵达汴京前的几年里,柳七辗转于杭州、苏州、扬州。巷陌水道悠长,有穿着嫩黄色裙衫的女子举着朱红的油纸伞,从横跨清波的乌木桥上走过;勾栏瓦肆繁华,俊俏的书生袍服胜雪、长发如墨,乘着薄雾清风而来,汇入喧嚣一片的万丈红尘。古老的城市拥有不会老去的风情,还有看不尽的美丽姑娘,年轻的词人眼花缭乱,恨不得长留江南,不再移步。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写汴京繁华时,曾绘出青楼剪影:

“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周密的《武林旧事》亦有记述:

“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妆玄服,巧笑争妍。夏月茉莉盈头,春满绮陌,凭槛招邀,谓之‘卖客’。”

原来这宛若神仙的人,也不过是“卖客”而已。在古代,娼妓素来被视为“下九流”的行当。对人进行群体划分古来有之,最初是商周时期分为士农工商四业,越到后来划分越细,从九流发展到后来的上中下三类,演化出二十七种职业,其中为娼者,即便是在“下九流”中,仍居底层,难以获得真正的尊重。

楼上女子在煌煌灯火中翩然若仙,楼下男子仰头观望一脸肉欲。即便有人追捧而来,她们也多沦为男人发泄欲望与满足虚荣心的工具。追求时极尽谄媚讨好,散尽千金博红颜一笑,厌弃后只做无情嗤笑嘲弄,楼上“仙子”对此命运并非不知,却只能强颜欢笑装作不在乎。

见多了前日追捧今日共欢明朝翻脸的男人,在游戏花丛的游子浪客里,柳七才显得那样珍贵。

他并非不重姿色,笔下诸多词篇,皆浓墨重彩地描绘女子姿容。那些美貌明艳的女子,“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消袖举”(《夜半乐·艳阳天气》),“翠眉开,娇横远铀”(《玉蝴蝶·误入平康小巷》),“倾城巧笑。如花面,恣雅态,明眸回美盼”(《洞仙歌·佳留心惯》),“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合欢带·身材儿》)。

粉面花容美好得令春光都生嫉妒,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流转之间风姿倾城,那妖娆性感的身材,已非文字所能勾勒。这些形与色,自然是对风流才子的致命诱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先哲孔子早有此论断,以论证男女情欢本是再自然不过。是以,“好色”二字本身并不含贬义,实乃人之本性。

柳七在绮罗丛中偎红倚翠的风流姿态,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然青楼女子们对他的崇拜,只一曲流传民间的歌谣就可道得分明:“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不仅夺了帝王的风头,就连能让鬼推磨的千黄金也不再能吸引万千红粉的目光,这个柳七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令神仙都黯然失了光彩?

青楼女竞相对柳七追捧爱慕,一来是盼着得其新词,就等于得到了名扬坊间的大好机会;二来,大抵也是因为在柳七面前,她们才能像普通女子那样尽情绽放妩媚妖娆,而非作为一个妓女向着嫖客献媚邀宠。

柳七对待这些女子,常是捧出了一颗真心的。

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选得芳容端丽,冠绝吴姬。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出屏帏。倚风情态,约素腰肢。

当时。绮罗丛里,知名虽久,识面何迟。见了千花万柳,比并不如伊。未同欢、寸心暗许,欲话别、纤手重携。结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玉蝴蝶》

这是一场在苏州的艳遇。遇山遇水,都不及邂逅一场情事更令人铭心刻骨。沿汴河而行,他离开杭州抵达苏州,眼前是相仿的山水风物,还有不一样的百媚千红。他在偏巷斜街里穿行,两侧尽是飘荡着浓郁脂粉香气的烟花馆。玉杯盛满美酒,令人沉迷,而万千佳丽中那冠绝众人的吴地美姬,更如酒中玉液金波,颠倒了神魂。

绛唇、莲步、纤腰,种种美好的举止形容已足够将人的视线定格,但更让才子留恋的,则是“美人才子,合是相知”的珍贵。柳七理想中的情爱,是才子佳人的双美遇合——除了郎才女貌的般配,还需要两心相知的默契。他或许早已听说过吴姬在绮罗丛中的不俗美名,可惜闻名虽久,相见却迟,以至有恨晚之意。

世上有很多慕名邀见的故事,大抵做了两种结局,或“不过如此”的一声嗤笑,或是相见恨晚的加倍倾慕。倘若这恨晚之心又不是一厢情愿,那又当是怎样盛大的喜悦!在柳七眼中,他昔日所见的“千花万柳”都不及她,而这位从未同欢共乐的佳人,竟然也早就暗许芳心。他欣赏她的“笑歌尽雅”、“举措皆奇”,她爱慕他的才华横溢、翩翩风采,这种两心相知、情投意合的爱情,相较于只重门第的传统观念,无疑是昏睡百年后的一次苏醒,显得格外隆重。

才高八斗冠绝当世的文人墨客,在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席。他们惊艳了文坛,也未错过欢场,谁又能像柳七,让那些历尽千帆的红妆念念不忘?实在不是柳七才高惊世,而是因为柳七情真动人。世间女子,无论美丑贫富、身世清浊,不分坚强怯懦、暴戾乖巧,即便为皇为后、为婢为奴,她们所期待的,都不过是恰到好处地被尊重,被宠爱,如此而已。

欢场之中,尽是风月计较,有谁如他,玩物动着真情;又有谁如他,以情叩开心扉。